几天前,远离大众视野的古典音乐圈迎来了大新闻,华裔大提琴家马友友,获得了有古典音乐诺贝尔奖之称的比尔吉特·尼尔森(Birgit Nilsson)奖。
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行的颁奖典礼上,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亲自为马友友颁奖。比尔吉特·尼尔森基金会主席Susanne Rydén在颁奖致辞上指出了古典音乐所面临的现状:被边缘化。
这样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对于普通大众来说,在流行金曲和流量为王的时代,毫无疑问比过去更难也更没有耐心接触到古典音乐的严谨和精妙。马友友的获奖也许改变不了古典音乐在主流娱乐审美里式微的趋势,但他的尝试,已足够让人起敬。
他拿过18座格莱美奖、为8位美国总统演奏过、刚拿下古典音乐界的诺贝尔奖、被誉为当今最有才华,也是最有性格的古典音乐家……
也许每一位不被注视的古典音乐从业者,都能从他身上获得一点力量。
1955年的巴黎,马友友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庭,他的父亲马孝骏是小提琴家,母亲是歌唱家。
马友友的父母作为远渡海外的华人音乐家,生活在巴黎,后又移民到美国。不过他们却尤为看重民族文化教育的耳濡目染,每次吃饭前,都会要求马友友说出桌子上每道菜的中文名字,否则就得饿着。
马友友之后古典音乐生涯里的世界音乐思维,或多或少从此萌芽。
父母的管教和音乐家庭的独特环境,马友友如火箭一般成长。
他4岁开始学习大提琴,7岁的时候就已经让同龄人望尘莫及——在纽约和姐姐一起为肯尼迪总统夫妇演奏。
第二天,7岁的马友友和第一夫人的照片出现在了《华盛顿邮报》上。
那时的他也许还不能完全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儿时就有如巨星一般的曝光度,并且,跟历届总统仿佛建立了某种奇妙的缘分。
不过以上都是新闻里所谓年少成名的高光虚名,真正影响到马友友一生的,是来自父亲的好友,也是著名小提琴家伊萨克斯特恩的慧眼识珠。
于是,马友友被引荐给了著名大提琴家李奥纳德罗斯,也顺利进入无数古典音乐人梦寐以求的殿堂,纽约茱利亚音乐学院。
1971年,这一年马友友16岁,纽约卡内基音乐厅举行的大提琴独奏会上,那个熟悉的少年出山,技惊四座。
这个时代同样从小付出努力的音乐天才们也许二三十岁才能达成的一切,赞赏、金钱、名声,16岁的他一夜之间悉数拿下。
不过这时的马友友已经有了更为成熟的领悟,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奔波在各地巡演,在重复的掌声中演奏重复的乐曲,这不得不让他思考,自己究竟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演奏家,还是一位真正的音乐家?
世界总能给出答案,某次巡演中,马友友听到了熟悉的大提琴声,来自大师卡萨尔斯。那时的卡萨尔斯已经90岁了,不过演奏出的大提琴声却和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感觉一模一样。
马友友开始思考,自己的大提琴演奏,是否也能和他一样,有凝固时光的力量,让人们永久铭记。
事实上,马友友小时候曾当面给卡萨尔斯表演,表演结束后卡萨尔斯对他说:“别忘了去打棒球”。
当时的马友友可能还以为卡萨尔斯在逗他,不过今天看来,这也许是给思考不出人生答案的人的最好忠告
马友友陷入了对音乐人生的迟疑。回想起这句话后,索性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不拉大提琴了,找点其他事情做。
和很多任性的天才一样,马友友在茱利亚音乐学院上到一半,退学,进入哈佛大学。他没有继续音乐生涯,而是选择了另一门学科:人类学。
马友友在自己身上找不到答案,于是干脆把目光放在周围的人上。
马友友也曾研习过中国古典名著和唐诗宋词里的人物,总之,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马友友的身影。
所以,甚至有一次马友友拒绝在剧场里一切按部就班地演,转而跑到室外去路演,没有正襟危坐的观众,只要愿意,任何人都能欣赏。
在某次去非洲的旅程中,马友友看见非洲人围着火把又唱又跳,他们为生病的人祈福,为生命歌唱。
这次经历之后,马友友大概已经找到了人生答案,他不愿一生都被困在雍容华贵的演奏厅里,只要有需要音乐的人,他随时可以奏响提琴。
今年三月份的某一天,某大使馆前,一位头发花白的亚洲面孔男人,正在用大提琴演奏着一首巴赫的作品,半闭着眼睛,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环境。
人来人往,大多数人没有理他,终于有人停在他面前,有点惊奇地问道,“你是马友友?”。
马友友点点头,没有停止演奏。
这大概是马友友人生下半场的常态,不论以前的自己走过多么让人羡慕的,四平八稳的星光大道,现在,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诠释音乐。
一年前,马友友外出办事,他发现大厅里的人们排着队不语,神情严峻。
他突然记起大提琴就在身边,于是干脆就在沉闷的大厅中间,自顾自地拉起了巴赫的《圣母颂》。
死寂的空气里突然多了份生气和庄严,排队的人们好像没什么反应,但好像又在静静聆听。
一曲完毕,人们奉上了热烈的鼓掌,马友友瞬间回想起非洲那个篝火堆前的场景,顿感欣慰。
没过多久,记者闻风来追赶这位古典明星,不过马友友凭借多年的嗅觉已经早就逃之夭夭了。
在哈佛大学的经历,极大地改变了马友友的人生观。和更为“严肃”的那一类古典音乐家不同,马友友不设边界,他从不认为古典音乐是孤芳自赏的。
他给李安导演的电影《卧虎藏龙》配乐,向世界上不了解东方文化的人们展示了中华神韵。
他也曾和地下歌手合作、上过一系列平民化的娱乐节目,慢慢地,古典音乐在马友友的努力下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之外。
他在人员复杂的街头表演,在又脏又臭的地铁站里表演,在睡着流浪汉的公园里表演,总之,这位古典巨星似乎不太愿意待在装修华丽的剧院里。你有机会在某个小学的音乐课上看到他,也能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看到他,这个叫马友友的人,曾经给总统和非富即贵的观众演奏过的人,却从来不在意观众是谁。
马友友有一位多年的乐迷,叫乔布斯。
乔布斯在外界眼里一直是个独断专行、难以满足的人,不过在马友友的大提琴面前,却展现出柔软的一面
马友友曾在某次前往乔布斯家做客的时候,演奏了一曲巴赫,乔布斯欣赏中直接落泪了,甚至形容这是上帝的声音,因为凡人做不到如此。
在iPod一代发布会上,乔布斯演示途中特意选择播放了马友友的演出。在乔布斯的眼里,也许只有马友友的演奏才配得上那个时代的苹果对产品无比苛刻的打磨。
后来,乔布斯饱受癌症折磨,他的遗愿之一,就是请马友友在葬礼上演奏一曲。
疫情的时代,无数音乐人被困在家里,远离了观众簇拥的现场。
有的人选择线上演出,但对于古典音乐来说,居家环境很难达到演出那吹毛求疵的级别。如果有经纪人要求一位古典演奏者在线上为观众带来演出,多半会遭受不专业质疑和白眼。
不过马友友可从来不在乎这些条条框框,他就索性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给超过1800万个陌生人演奏了数十首经典曲目。
有改编自德沃夏克交响乐的《回家》、有《飞越彩虹》、还有二战经典老歌《我们会再相聚》……
有人觉得一位古典大师这样演出是否太掉价了,但对于任何在演奏厅之外看过马友友演出的人,他们会明白这才是最自我,最自信的那个马友友。
纵览马友友迄今为止的音乐生涯,似乎除了青年时代迷茫导致的脚步停歇外,从来都是顺风顺水,世界瞩目。
他曾因炉火纯青的演奏技术,获赠来自十七世纪价值过亿的古董大提琴的使用权,也曾因不拘的生活习惯而把它落在了出租车后座上。
不过,看似完美的人生也不是没有低谷,马友友面临过最大的打击,恰恰来自对他赞赏最多的业内。
当他不断地把世界各地的民乐、通俗乐甚至边缘乐器都融入他的作品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古典音乐界严肃派的审判。
维也纳国家剧院宣布取消与他签订的演出合约。就连马友友的恩师,也是他最依赖和崇敬的指挥家斯坦恩先生也拒绝与他同台演出。
恩施说:“孩子,你难道你想把古典音乐变成儿歌秀?”
这可能是对一个古典音乐家最直白的羞辱之一,对固执的马友友尤为如此。
不过马友友跟通常的严肃古典音乐家不同,他早就做出过自己的选择,在世界无数低微不起眼的角落奉献过无数场不求回报的演出。
他早已走到了古典音乐的另一个时空,一个去除了繁文缛节,只剩下他和观众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