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波谜罗川:翻越葱岭的壮丽旅程
美好的日子总要结束,玄奘跟随的商队终于要离开美丽的达摩悉铁帝,启程去面对丝绸之路最艰难的路段: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的帕米尔高原。
“国境东北,逾山越谷,经危履险,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
玄奘西行时,并未翻越葱岭。东归之前,他一定听到过很多关于帕米尔高原苦寒难挨的传说。玄奘是带着怎样的心情踏上这段旅程的?帕米尔高原幅员广阔,雪山间河谷众多,玄奘形容为“崖岭数百重,幽谷险峻”,他究竟走的是哪一条河谷?这是近两个世纪以来,中外学者尤其是十九世纪的欧洲探险家们争论不休的焦点。
第一节何处是“波谜罗川”?
一头大象和驮着货物的毛驴、马匹又缓缓踏上了征途,这是丝绸之路上不能再普通的一支商队。数百年来,作为一条相当常规的商路,瓦罕迎来送往的商队不计其数,而到公元七世纪,已临近它最后的辉煌。
从达摩悉铁帝国的都城昏驮多启程,沿着喷赤河逆流而上,行至兰格尔,玄奘将要面临一个选择——其实玄奘不用选择,商队必然早已定好了那一时段最适于行走的路线。但我却只能从玄奘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判断他们的行迹。
在兰格尔附近,北来的帕米尔河和东来的瓦罕河交汇成喷赤河。从这里回到现在中国境内的塔克敦巴什帕米尔有两条路:一是顺着瓦罕河一路东行,经过瓦罕帕米尔,再由小帕米尔东北行,或沿着南面的瓦罕基尔河谷东行;二是顺着帕米尔河东北行,经过大帕米尔,再横切小帕米尔东南行。单纯从路线方向考虑,大、小帕米尔的两个选择似乎都符合玄奘东北行的记录,这就给研究者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经由瓦罕翻越帕米尔高原的部分路网
玄奘由“国境东北,逾山越谷,经危履险,行七百余里,至波谜罗川”。(《大唐西域记》卷十二)“波谜罗”,即大帕米尔,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早对“帕米尔”一词的记录。1836年,法国东方学家欧内斯特·朗德雷斯(Ernest Landresse)首先将“波谜罗”(Pho mi lo)认定为“帕米尔”(Pamir),坎宁安沿用了这一观点,但将“帕米尔”的拼法改为“Pamer”。
今天,我在帕米尔高原以及葱岭西冈和当地人交谈,听到他们口中吐出一个含混的“Po-Mi-Lou”发音时,情不自禁产生了穿越感——当年,他们的祖先也曾这样告诉过玄奘。
玄奘向达摩悉铁帝国东北方向走了“七百余里”。这里先讨论一下他所说的“里”的问题,按当时的条件,不可能精确测量里程,玄奘的“七百余里”只能是一个估计数。有实地考察经验的玉尔认为,玄奘记录的“百里”,其真正含义是商队一天行走的里程。由于玄奘所过之处地形差异很大,有沙漠、绿洲、河谷、高原、山口等,每天行走的实际里程相差也会很大,即越是艰难的路段,玄奘记录的里数与实际里数相差就越大,尤其在海拔高、地形复杂的帕米尔高原,这一结合了自身实际考察经验的判断可谓定论。以我个人在帕米尔高原的多次考察经验以及当地居民的经验,长途旅行者在一些高海拔的艰险路段,一天内实际步行的里程很难超过20公里,驮着货物的商队要前后照应,走得更慢。
那么,玄奘选择走的到底是哪一条道路呢?他自己已经明确提到了,就是“波谜罗川”。在当时,“波谜罗川”很可能是有确切所指的一个地理名词,帕米尔高原上几条不同的道路,分别有不同的名称。但到了今天,人们对波谜罗川的认识,就可能出现分歧。《大唐西域记校注》认为,波谜罗川是“两汉的葱岭”“今之帕米尔”,但事实上,玄奘笔下的波谜罗川,仅是葱岭、帕米尔众多河谷中的一条——大帕米尔。
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后文中详细描述“波谜罗川”时,提到了一个重要地标——“大龙池”。
帕米尔塔吉克牧民转场,活着的丝绸之路
波谜罗川中有大龙池,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据大葱岭内,当赡部洲中,其地最高也。水乃澄清皎镜,莫测其深,色带青黑,味甚甘美。潜居则鲛、螭、鱼、龙、鼋、鼍、龟、鳖,浮游乃鸳鸯、鸿雁、驾鹅、鹔、鸨。诸鸟大卵,遗荒野,或草泽间,或沙渚上。池西派一大流,西至达摩悉铁帝国东界,与缚刍河合而西流,故此已右,水皆西流。池东派一大流,东北至佉沙国西界,与徙多河合而东流,故此已左,水皆东流……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陁国。(1)
这段文字信息量非常大。玄奘是他那个时代非常伟大的地理学家,摒除因缺乏现代地理学知识和测量手段带来的问题,他对方向、距离、地形地貌的描述是口口相传和实地行走相互论证的结果。研究他的东归路线,一定要重视《大唐西域记》里提到的每一个方位,在实地加以考察、验证。
帕米尔高原湖泊示意图
“大龙池”是确定玄奘帕米尔路线的关键。但寻找大龙池也并非易事,帕米尔高原的几个帕中,都有大大小小或咸或淡的湖泊存在。究竟哪一个湖才是大龙池,一度成为西方地理学家争论的焦点,时至今日,已有的学术研究尚未能给出确切的、经得起实地检验的答案。
不过,从现代测量的数据来看,玄奘记录的“大龙池”大小似乎有所夸张。帕米尔高原最大的湖泊是位于塔吉克斯坦境内、帕米尔高原北部哈尔果什帕米尔的喀喇库里湖(Karakul),其南北、东西不过30余公里,与“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差距太大。
我在2013年考察时,特地驱车从穆尔加布市前往大喀喇库里湖。很多人都知道,中国境内的慕士塔格峰脚下也有一个著名的喀喇库里湖,风景如画,暮色或晨光中,“冰山之父”伟岸的身影倒映在平静的湖面,光影绝佳,美不胜收。我2011年第一次前往帕米尔高原时,就曾被傍晚湖畔瑰丽的景色所吸引,久久不愿离去。
中国的喀喇库里湖称为“小喀喇库里”,塔吉克斯坦境内的称为“大喀喇库里”,因为二者面积悬殊故以示区别,但由于现在分属两国,各自都不再称“大、小”。“喀喇”即突厥语中的“黑色”,“库里”即为“湖泊”。
大喀喇库里湖以北即为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与塔吉克斯坦共和国边境的吉什尔阿特(Kizil Art Pass)山口,距离边境约60公里,所以这一带也是欧洲背包客进入帕米尔高原最为便捷的通道和热门的旅游地之一。湖畔的喀喇库里村在帕米尔高原上属规模较大的聚居区,居民大都是吉尔吉斯人,开设了很多家庭旅馆,通常一个家庭旅馆里有几个房间,房间很大,根据旅客的多少摆设地铺。我抵达的时候,旅馆里住满了欧洲游客,每个房间门前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登山靴。湖边有风力发电与太阳能发电装置,所以村子低矮的土坯房中间电线杆林立。村里有教堂和小商店,村中央竟然还有一片类似小广场的活动区,几只长条凳围成一圈,正中的地上还嵌着一个巨大的圆形不锈钢杂物缸,可以用来投烟头、丢垃圾。帕米尔高原一带的卫生习惯相当好,无论是在瓦罕那样人口相对稠密的农业区,还是在人口稀少的高海拔地带,都看不到垃圾。即便是在荒野无人区,我的司机也会在露营地告诉大家,吃完早饭务必将垃圾收走。
大喀喇库里湖
大喀喇库里湖一望无际,烟波浩渺,湖中岛屿形迹缥缈,远处山峦高低起伏,犹如仙山,难以分清湖与山的界限。湖边波浪很大,不断冲上岸边。湿软的滩地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砾石,低矮的水草丛生,疏密不一。在距离湖水一两米的岸边,覆盖着厚厚的白色盐卤,那是咸涩的湖水退潮干涸后留下的遗迹。
1836年,德国语言学家朱利叶斯·克拉普罗特认为“大龙池”即喀喇库里湖(2)。这一论断明显不符合玄奘的记录。最简单的一个理由是,玄奘曾写过大龙池的水“味甚甘美”,而我实地品尝过,大喀喇库里湖的水是咸苦的,是个咸水湖。更何况,大龙池所在的波谜罗川是东西走向的河谷,而大喀喇库里湖所在的哈尔果什帕米尔为南北走向;大龙池东西狭长,而喀喇库里湖南北略长。还有一个最为重要的标志,玄奘记述的大龙池的西、东各有一条大河发源流出,而完全没有河流由大喀喇库里湖发源流出。
大喀喇库里湖东南方还有一个郎库里湖(Rangkul),位于郎库里帕米尔。1887年,英国学者亨利·罗林森(Henry Rawlinson)认为郎库里湖就是“大龙池”(3)。我也曾去到郎库里湖考察。郎库里帕米尔为东西走向,郎库里湖是淡水,虽然向西有一道细流流向西边的肖库里湖(Shorkul),但整体上依然是封闭状态,即没有任何河流由此发源流出。
郎库里湖
雅什库里湖
另外,阿利楚尔帕米尔中有雅什库里湖,阿利楚尔河(Alichur River)由东向西穿湖而过,改称衮特河流向什克南,汇入喷赤河,因此也不符合波谜罗川、大龙池的记录。
第二节“大龙池”究竟是哪个湖?
在排除了喀喇库里、郎库里、雅什库里等几个湖后,“大龙池”似乎只能是塔吉克斯坦境内大帕米尔上的萨雷库里湖(Sir-i-kul),或者是位于阿富汗境内小帕米尔上的切克马廷库里湖(Chakmatyn-kul)了。
1872年,玉尔认为玄奘的帕米尔段路线与1868年英国米尔扎探险队(the Mirza Exploration)的路线完全一致,即顺着喷赤河、瓦罕河一路东行至小帕米尔,那么玄奘必然经过切克马廷库里湖。米尔扎(Mirzas)探险队听闻当地人又称切克马廷库里湖为帕米尔湖(Pamir-kul)(4)。
1844年“现代地理学之父”、德国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7),1851年法国汉学家斯坦尼斯拉斯·儒莲(8),1858年法国地理学家路易·圣马丁(9),1872年英国东方学家亨利·罗林森(10),1884年英国东方学家塞缪尔·比尔(11),1896年乔治·寇松(12),1907年奥莱尔·斯坦因等人(13)。
后来任印度总督、英国外相的寇松曾在帕米尔实地探险,他的论证更全面、深入,可谓集大成者。他将萨雷库里湖与切克马廷库里湖相比较,排除了后者。他认为:第一,萨雷库里湖在过去比现在更大,即使是现在它也比切克马廷库里湖大两倍;第二,中国人在历史上对萨雷库里湖有过“龙池”的表述,曾经路过的北魏西行求法者、敦煌人宋云即采用这样的称呼,说明当时人们对这个湖泊已有固定的叫法;第三,帕米尔河从萨雷库里湖的西端发源流出,符合玄奘所说“池西派一大流”的记录;第四,萨雷库里湖东虽然并没有河流发源流出,但仍有不连贯的河湖存在,可以理解为玄奘因缺乏现代装备,误以为湖东有河发源;第五,只有经过萨雷库里湖及大帕米尔,才符合“东南行”至朅盘陁国的方向,而如果走切克马廷库里湖所在的小帕米尔则是东北行。
1922年,斯文·赫定再度提出玄奘经过的“大龙池”是位于小帕米尔的切克马廷库里湖,并针对寇松的观点进行了反驳。他认为湖的大小并不能证明什么,玄奘的记录本身就有所夸张;方向也不能作为判断的依据,因为无论是从萨雷库里湖还是切克马廷库里湖到塔什库尔干,方向都不符合玄奘记录的“东南行”,塔什库尔干在萨雷库里湖的“东—北—东”(E. N. E.)方向,在切克马廷库里湖的“北—东”(N. E.)方向;而玄奘顺着瓦罕河走到切克马廷库里湖的西端,误以为瓦罕河发源流出此湖,因此记录“池西派一大流”。
赫定的观点有两点非常值得怀疑。切克马廷库里湖西端并无河流发源流出,瓦罕河(发源于中国境内的瓦罕基尔山口)只是流经湖西边,而赫定解释是玄奘“误认为”它发源流出于湖的西端。但是切克马廷库里湖凹在山地之中,西端最宽处仅约2公里,环绕西端的湖岸高出湖面10多米,且有数条河流从北面山上呈扇形密集流入湖中,周边的地形高低和河水流出还是流入一目了然,如果玄奘真的经过此地,不可能认为瓦罕河由湖西发源流出。此外,赫定认为玄奘夸大了大龙池的规模,但切克马廷库里湖南北宽仅2公里,湖的南北两岸距离山脚也各仅2公里,可以完全纳入人的肉眼视野内,玄奘将其夸大为“南北五十余里”则太过牵强。
赫定还犯了一个简单的大错误。虽然缺乏现代的地理知识,但是随着商队跋涉万里的玄奘不可能没有基本的方向感,因为这是古代旅行的最基本要求。“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陁国”的方向他不可能记错。赫定认为无论经过萨雷库里湖还是切克马廷库里湖前往塔什库尔干,都不符合玄奘记录的“东南行”方向,但玄奘记录的是前往方圆“两千余里”的朅盘陁国,而不是朅盘陁国的都城,方圆仅“二十余里”的塔什库尔干,它们之间近似于是“面”和“点”的关系,赫定错误地以“点”代“面”。
切克马廷库里湖的东端确实有一条阿克苏河(Aksu River)发源流出,它向东偏北流,方向符合玄奘的记录,这也是持“切克马廷库里湖说”者的重要证据;它流出今阿富汗国境后,抵达了塔吉克斯坦境内的定居点——吉什尔腊布特(Kzylrabot),后改向北流,并在穆尔加布东面与北来的阿克拜塔尔河(Akbaital River)交汇成穆尔加布河(Murghab River),又转向西流,与巴塘河(Bartang River)交汇后继续西流,在罗善(Roshan)附近汇入喷赤河,在帕米尔高原上绕了大半个圆圈,也是自然界的奇迹。
“自此川中东南”的线路图
玄奘记录“池东派一大流,东北至佉沙国西界,与徙多河合而东流”。1836年,朗德雷斯已经考证“佉沙国”即位于今天的新疆喀什绿洲(14),一百多年来,此说已成公论,因此玄奘的记载并不符合事实,小帕米尔、大帕米尔与喀什之间有分水岭相隔,不可能有流到喀什的河流。玄奘第一次经过此地,没有现代的测绘、遥感技术与地图,因此很难完全准确了解这些地理情况。玉尔认为玄奘有此错误认识,是受到了印度神话影响(15)。
根据以上的情况判断,玄奘并未经过切克马廷库里湖,也即没有经过小帕米尔。
正在转向北流的阿克苏河
第三节大龙池河流发源之谜
既然切克马廷库里湖不可能是“大龙池”,那么只有一个选项:大龙池是萨雷库里湖。但这样的话也有两个问题很难以解释:
第一,并无河流从萨雷库里湖的东端发源流出;第二,萨雷库里湖远不及“东西三百余里,南北五十余里”的范围。
其实这两个问题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有一个有趣的发现,除了寇松外,持“萨雷库里湖说”的人都对湖东并无河流发源仿佛视而不见,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但仔细阅读流行的《大唐西域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比尔英译本、儒莲法译本后,对此就不难理解了:这四个译本都没有准确地翻译出“派一大流”中的“派”在古汉语中是“发源”的意思,而只是译为“有”:在湖的东端、西端各有一条河流(16)。
萨雷库里湖长约20公里,最宽处近5公里,还是远小于玄奘对大龙池的记录。尽管玄奘记录的数据或许有所夸张,但不至于差距如此之大。
2013年7月和2014年8月,我曾两次横穿大帕米尔,对其上河湖分布做过实地观测。
《大唐西域记》的比尔1884年英译本
2013年7月考察车队在大帕米尔
从地图和卫星图片明显可以看到,大帕米尔中排列着一连串湖泊,其间有河流相连,从最西的查干库里湖(Cakankul)到最东的喀喇东库里湖(Kara dunkul)直线长约54公里,最宽处约14公里。
萨雷库里湖在其中偏西,帕米尔河由萨雷库里湖西端发源,流向西方,这一点确凿无疑。萨雷库里湖东部有一片连绵的湖区,再向东即由喀喇东库里湖东部发源的伊斯提克河(Istyk River)。
在八个帕米尔中,大帕米尔的谷底海拔最高,超过4100米,而喀喇东库里湖面海拔4280米,是帕米尔高原海拔最高的湖,它向西不到2公里就是大帕米尔的谷底最高处,海拔达到4295米,这里就是帕米尔河、伊斯提克河的分水岭,与玄奘认为的大龙池“其地最高也……故此已右,水皆西流……故此已左,水皆东流”非常吻合。
在我于2013年和2014年夏天两次考察大帕米尔期间,由于冰雪融化,谷地上的河流漫流无际,河湖难辨。我在寻找帕米尔河发源的河口时,颇费周折,湖面有宽有窄,很难辨别何处是真正的发源处。大帕米尔最宽处达14公里,从北向南,地势起伏,呈缓坡状降低。2013年我走的是下方通道,2014年走的是上方通道,两次观测河湖的视角差异非常大,且因地形起伏,限制视角,很影响对远处具体河湖的分辨。从下方通道经过时,河湖看起来近在咫尺,实际走起来却非常远,距离大约有三四公里,而且没有路。我尝试着前往湖边,在走到一半时土壤变得湿润,踩下去地面松软下陷,很难继续前行。玄奘当时跟随商队,不知走的是上方还是下方通道,他每天都要匆忙赶路,而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通过这段高海拔路段,时间不允许他在河边一路观测。
所以我认为,玄奘当年经过的时候正值夏季融雪季节,池东湖区连成一片,形成连成一体的河湖地带,由于缺乏现代地理知识,又受到高原顶上有一个大湖的印度神话影响,玄奘先入为主了,第一次经过这里的玄奘,将其观察视野内的整个断续的水域当成了整体,统称为“大龙池”(17)。斯文·赫定所处的时期,因为缺乏现代地理测量的技术手段,更没有卫星图片,所以他也看不到这一点。两派都将大龙池狭隘地认定为现代地理认识中的萨雷库里湖,所以都无法解释“池东派一大流”的说法。
因此,玄奘横渡“大龙池”东端发源流出的伊斯提克河,并认为它是流向“佉沙国西界”的“池东派一大流”;而“大龙池”向西发源的帕米尔河在喷赤堡以东附近(即达摩悉铁帝国东界),与瓦罕河合流而成喷赤河,这也和“池西派一大流,西至达摩悉铁帝国东界,与缚刍河合而西流”的记录完全相符。
十九世纪欧洲人探索帕米尔高原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寻找阿姆河(时称Oxus)的源头,他们在阿克苏河、喷赤河、帕米尔河、瓦罕河之间争执了多年。很长一段时间里,阿克苏河—巴塘河被误认为是阿姆河的正源。最终寇松经过实地考察,于1896年考证出喷赤河发源于中阿边界瓦罕基尔山口西侧的冰川,瓦罕基尔河—瓦罕河—喷赤河才是阿姆河的正源,找到了它的源头(18);而早在一千多年前,玄奘已经明确了瓦罕河,即缚刍河(又称乌浒河,即Oxus),为阿姆河的正源。
但如果按实际“河源唯远”的原则,阿姆河的源头就在瓦罕基尔山口的分水岭,现在的中国与阿富汗边界线的一号界碑处。
有意思的是,实地考察还为我提供了“波谜罗川”是大帕米尔的佐证,出场的证人正是高仙芝。在玄奘经过此地一个多世纪以后,镇守安西都护府的唐朝大将高仙芝率领一万大军、几万匹马经葱岭守捉(位于今新疆塔什库尔干县石头城,唐开元年间设立),穿过葱岭,远征小勃律(今巴基斯坦吉尔吉特附近)。这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也是唐朝在安史之乱前的最后辉煌。据《旧唐书》记载,高仙芝率军进攻吐蕃占据的连云堡,而连云堡在今阿富汗瓦罕行政区萨尔哈德村之南的瓦罕河南岸,他的军队“又行二十余日至播密川”,“播密川”即玄奘所说的“波谜罗川”,再到“五识匿国”,即玄奘提到的“尸弃尼国”。
“池东派一大流”的伊斯提克河
瓦罕基尔山口;阿姆河的源头冰川,正在融化西流的冰水,另一端向东流,成为塔里木河的源头之一
经过瓦罕时,我突然想到,连云堡的吐蕃人守卫着瓦罕河峡谷西端出口,假如“播密川”指的是小帕米尔,大军西行必然要经过狭窄的V型瓦罕河峡谷,一万人大军与几万马匹在狭窄的峡谷中要排成数十公里的纵队,不仅无处扎营,容易受到下午至半夜不断上涨的河水淹没而无处躲避,而且从吐蕃连云堡眼皮底下,排成一线纵队直接西行奔向五识匿,极易被敌人逐个击破。这不是奇袭连云堡,而是大摇大摆的武装游行。但事实上,此战高仙芝分兵布局设计精妙,通过奇袭连云堡而取得了大捷,他显然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因此“波谜罗川”所指的一定是大帕米尔,而不可能是小帕米尔。
关于高仙芝奇袭连云堡、小勃律的详细过程我将在其他著作中描述。
第四节两次横穿“波谜罗川”
玄奘由瓦罕谷地东北翻山越谷,走了七天,经历重重危险,海拔从2800米上升到了4200米,终于到达大帕米尔。
东北行这段路的确险峻异常,高山深谷,帕米尔河在120公里内落差近1400米,水势凶猛可想而之。我穿越这条河谷时的历险在瓦罕一节已经详述。我们今天尚且有依山开辟的苏联边防军国境巡逻道路可供行车,而玄奘经过时,只有狭窄的山路可供通行,陡峭处想必更加危险。
玄奘即将穿越的大帕米尔谷地开阔,长约100多公里,最宽处超过14公里,北边是南阿利楚尔山脉(Southern Alichur Range),南边是瓦罕山脉(Wakhan Range),均常年积雪。玄奘对这里的描述十分贴切,我认为是整部《大唐西域记》中最华彩的一章:
(波谜罗川)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
玄奘如果今天看到1300多年后我拍的这张照片,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直喊出“波谜罗川”,这应是他此生中最难忘的经历。
大帕米尔高山阔谷,景色壮美,自然环境却十分恶劣。这里砾石遍地,草木稀少,大片白花花的盐碱地透出死寂,整条谷地里完全没有定居点。这些情景完全符合玄奘对波谜罗川的描写,而其他七个帕米尔均未能全部具备这些特征。
2013年7月下旬,我带领考察队进入大帕米尔东端后,徒步20余公里考察了海拔约4560米的班德斯基山口,它是大帕米尔通向小帕米尔的捷径,也是塔吉克斯坦通向阿富汗最便利的通道,是“大博弈”时代的欧洲探险家们喜欢走的一个山口。由于这个山口是俄国测绘学家班德斯基(M. Bendersky)于1883年发现的,俄国人便把山口的原名“安德明”改作“班德斯基”。有趣的是,这个人后来在英国少校亨格福德·霍尔迪奇(Hungerford Holdich)的雅尔特拱拜孜聚会上曾经出现过,那一次和他们同框的还有斯文·赫定。
由于从班德斯基山口返回大帕米尔时天色已晚,不可能再穿越大帕米尔前往瓦罕,考察队便在东端扎营过夜。当时的大帕米尔一天之中的温度在零下10摄氏度到35摄氏度之间,温差极大。白天,气温超过了35摄氏度,阳光暴晒,穿着长袖快干衣和T恤徒步,仍旧会出汗,但必须戴着帽子、太阳镜,裹着头巾抵挡强烈的紫外线。到了夜晚,气温却骤降至零下10摄氏度。由于驾驶员们没有想到会在海拔4000米以上扎营,只准备了单层帐篷和薄薄的睡袋,大多数队员和衣而卧,挨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夜半时分走出帐篷,夜风极冷,吹得头疼欲裂。我在帐篷里如同睡在一块冰上,一夜未眠。早上起来,发现搭在帐篷外的毛巾已经冻得像根冰棍。太阳跃出山梁之前,气温依然极低,然而极目雾气中的大帕米尔,却是令人心胸开阔。早起的牧羊人已经赶着羊群爬上了山岗,阳光在羊背上镀上了一层闪闪的金光。
从瓦罕东北行翻越大帕米尔的道路
在大帕米尔扎营是件既艰苦又浪漫的事。花花绿绿几顶帐篷点缀在荒无人迹的旷野上,煞是好看。傍晚,我步行到500米开外的河边,听着哗哗的水声,就着清澈的流水,披着金色的夕阳洗漱。如果不怕雪水冰冷,还可以将脚从厚重的登山靴中释放出来,用冰川之水濯洗一番,相当解乏。夜晚虽然寒冷,但夜色中,月上东冈,雪顶星光,瑰丽奇美,难得一见。
美中不足的是食物,一碗国内采购的泡面加上司机们带的马肉肠,是晚餐的最高配置,与司机们无法煮熟(海拔高,水的沸点低,烧不到100摄氏度,所以无法煮熟)、味同嚼蜡的通心粉相比,已是相当美味了。早餐是每人半碗用奶拌和的白色米糊,喝到嘴里有股腥味,但也没别的东西可吃,只好吞咽几口了事。
2014年8月下旬,我带领考察队第二次经过大帕米尔东部时遭遇了暴风雪。天气瞬息变幻,阴云密布,细雨洒窗,寒风凄劲,不时有冰雹、雪花来袭。在翻越海拔超过4477米的吉什尔腊布特山口(Kzylrabot Pass)(19)时,山峦和谷地已满是积雪,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队员们冷得在车里还要穿上羽绒服才足以御寒。由于气温过低,越野车性能降低,地面又泥泞湿滑,爬坡时非常吃力。想想我们还能躲在越野车中取暖,玄奘则要完全以肉身迎战这些自然界的敌人。高仙芝的部队就更生猛了,他们打完仗回程时已是秋季,那时大军很可能要踩着过膝深的积雪穿越大帕米尔,那场面该是何等壮烈,如果这段历史能够拍成大片,一定会非常震撼。
露营的第二天,考察队横穿大帕米尔,主要目的是考察“大龙池”。我很想品尝一下萨雷库里湖水的味道,是否如玄奘所说的那样甘美,但由于道路距离湖边非常远,徒步往返一趟估计要花两三个小时,司机担心当天又被困大帕米尔,坚决反对。远远望去,湖边打着连续的木桩,拉近相机可以看到原来拉着铁丝网,塔吉克斯坦和阿富汗的边界线就从萨雷库里湖湖中划过。
据两雪山间,故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绝无人止
在寻找帕米尔河的源头时,我们驱车靠近湖边,发现边界的铁丝网并非严密的防护线,很多段散落在地,无人管理。我虽未像玄奘那样品出湖水甘美的味道来,但明确了它是淡水的事实。
令人难忘的还有埋伏在水边斗大的蚊子,我刚一下车,它们就像战斗机一样,成群结队地冲过来,撞在我脸上和身上。好在它们并不咬人,我也就坦然地在“枪林弹雨”中前行了。
那天,考察队的车在大帕米尔坏了四次。第一次抛锚时,我还完全没有意识到,今后的行程将与抛锚修车相伴。在塔吉克斯坦东部山区跑的车大都比较老旧,在瓦罕的路边时常能见到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苏联出产的老式轿车,我只在霍罗格见过一两部还不错的轿车。所以,修车成为路边一道常见的风景。回想在塔吉克斯坦阔勒买山口(Kulma Pass),阿伊达拉以及他的两个小兄弟开着三辆车前来接我。他们三个都是吉尔吉斯人,阿伊达拉年长些,身材瘦小,面色黧黑,不苟言笑,戴着眼镜,一只眼睛失明。另两个是毛头小伙子,一个20多岁,一个更年轻,是暑假打零工的大学生。三辆车都是二手的越野车,其中一辆车的里程数已达到37万公里,跑起来的响声总让人担心它随时会散成一堆零件,一路的尘土从各种缝隙中直往车里钻。有一次我所在的车顶上的油桶(无处加油,只能自带)洒了,刺鼻的汽油味刚刚窜出来,褐色的汽油就“哗”地在车窗上印了一幅泼墨山水画。后来行程中每一次停车,司机阿伊达拉做的第一件事要么是去河边打水,给车降温,要么是从脚底拎起一只扳手,吭哧吭哧去拧左后轮。
寒冷的帕米尔
春夏飞雪:翻越吉什尔腊布特山口
当阿伊达拉的车第三次抛锚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风渐渐凉起来。苍茫的大帕米尔前后不见人烟。阿伊达拉钻到车底捣鼓了半天后,爬了出来,找了几件工具又钻了下去。过了一会,他拉开后边的车门,将一根拳头粗细、与车身基本等长的铁管塞到座前,令人瞠目。接着又捣鼓了一会,车子的马达终于又轰鸣起来。但接下来从大帕米尔到瓦罕一路上的“之”字形悬崖路段,阿伊达拉开得飞快,就有了前面提到的那一段……
后来,这三辆车每天至少趴窝两次以上。三个人对付它们的办法就是共享零配件。一辆车不行了,就从另外两辆车上拆点东西下来装上。发动的时候需要两人配合,比如阿伊达拉的车发动不了了,就需要打开前盖,一个司机在前面手动连接着什么,另一个人负责启动。有时候火点不起来,阿伊达拉还会从小包里“噌”地拿出一支注射器,哪辆车动不了就扎下去,办法虽土,却行之有效。
一路上,不知因为司机是吉尔吉斯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们总是被塔吉克斯坦的边防勒索。塔国的边防在路中拦起一根杆子,车辆通过都要留下买路钱,收多收少可能要看司机的公关能力和军爷们的心情。就在大帕米尔西端唯一的边防检查站,司机还被敲诈了一笔。阿伊达拉在哨卡被三个军人带进营房,良久才愁眉苦脸地出来,说行了贿才能放行。在这个哨卡,我们大概花了45分钟,后来知道,之前有两辆车在这里被扣留了一个半小时左右,而且局面一度非常紧张,最后也是靠行贿才得以通过。
我们从M41即著名的帕米尔公路前往大喀喇库里湖时,中途停车在路边吃午饭、啃西瓜,一辆军车从旁经过。当时车上的军人瞄了我们一眼,并没有停车,但没多久就调头回来,要求检查所有人的护照,然后一言不发地收走了阿伊达拉的护照,扬长而去。直到我们出关回国的前一天,他的护照还没有拿回来,因为对方要他交一大笔钱。塔吉克斯坦租车的费用是一百美元一天,这当中除了汽车的租用费外,还有要上交给老板以及支付勒索费用的部分,司机个人赚到的钱非常有限。三个人为了节省开支,每天晚上都睡在车里。对阿伊达拉来说,交了护照的赎金,那些在零下几摄氏度的夜里猫车厢的辛苦可能就白费了。
第五节帕米尔的温泉:雅尔特拱拜孜
玄奘从西向东走过整个波谜罗川后,“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路无人里,唯多冰雪。行五百余里,至朅盘陁国”。他在这句话中写明了行走的方向、路程、路况以及目的地。然而,后世的探险家们在分析玄奘的行走路线时,依然南辕北辙,让玄奘“东北行”去翻越一个他这一生都没有去过的山口。
朅盘陁国位于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也就是今中国塔什库尔干县所在地。玄奘从大帕米尔东端走到这里,走的是一条丝绸之路的常规道路,这条路虽仍处高海拔地区,且中途要翻越两个海拔达4500米左右的山口,但已经不像大帕米尔那样“荒无人迹”。在这段“五百余里”的路上,他会连续经过帕米尔高原上少见的定居点,一个现在叫做雅尔特拱拜孜,另一个叫吉什尔腊布特,后者同时是附近一个玄奘必须要翻越的山口的名字。路过时,他也许还在这里看到过佛像,然而到了今天,雅尔特拱拜孜只有一个塌掉了半边的、用夯土堆出来的伊斯兰教风格墓地。这个地名也由此而来,并且与乾隆皇帝有些关系。当年乾隆派兵打到西帕米尔后,士兵们见到了这座残破的坟墓,当地人将它叫作“Jarty Gumbez”,即“半圆残破的拱拜孜”,久而久之也就变成了这里的地名。丝绸之路上有佛教遗址,如佛寺、佛窟以及墓地的地方,一定曾经是商队经过之路或定居点。雅尔特拱拜孜也体现了其地处交通要道的身份。光绪年间,清军肃清阿古柏势力后,还在此设置了雅尔特拱拜孜卡伦,卡伦即边防哨所。
雅尔特拱拜孜还有一样独特的资源:温泉水。从地表冒出来的滚烫温泉水,一路从山上流下,温暖并滋润了这一片土地,使这里成为帕米尔高原上宜居之地。玄奘在行走过苦寒的大帕米尔以后,想必也曾跳到温泉池里好好泡了个澡,放松身心,我也先后两次在此投宿、泡温泉。
根据苏联军事地图以及实际考察得到的信息,从雅尔特拱拜孜出发有两条路:一条路先向北,再折向东,顺着伊斯提克河谷往东北方向走一段后,到达南北流向的阿克苏河谷;另外一条路先向东,再折向东南,前往定居点吉什尔腊布特,中途要翻越海拔4477米的吉什尔腊布特山口。这两条路指向两个不同的山口——纳兹塔什和排依克,玄奘走的究竟是哪一个山口,是十九世纪西方学术界争论的焦点。
吉什尔腊布特位于阿克苏河北岸的交通要冲,地处小帕米尔的东端,从大帕米尔东南行的道路在此与小帕米尔的道路汇合。我认为,这一条才符合玄奘的“自此川中东南”的路线。
今天的雅尔特拱拜孜,只有两户吉尔吉斯人家住在河边的山坳里,我猜测他们住在这个山谷里一是避风,东西两侧的山体挡住了寒冷的气流,二是取水便利,温泉水和一条小河仅咫尺之遥。
主人家祖孙三代住在几间平房里,房屋边上还搭着一顶白色的尖顶圆帐篷,保留了游牧民族的本色。不可思议的是,他家建造了一间在帕米尔高原上绝对算得上奢华的温泉房。推门进去,长宽约五米的温泉池上正蒸腾着氤氲的热气,池壁和墙壁上贴了青色的小片瓷砖,池边还有水泥地面的洗浴区,并挖了污水导流通道。与山坡上一间木片搭起来的温泉房相比,这里简直是五星级配置。主人之所以花大价钱修建这间温泉房,可能因为当地是著名的国际狩猎区,每年有不少欧美狩猎者前来居住。附近的路边有狩猎区的标识牌和成堆的帕米尔独有的马可·波罗盘羊角,看上去蔚为壮观,但也足够凄厉。
雅尔特拱拜孜:交通要道和狩猎基地,路牌上即马可·波罗盘羊角
穆尔加布赛马
想象一下,一百多年前,这里曾是英俄“大博弈”的核心地带,两国的军营驻扎于此,对边界的划定争执不休。英国少校亨格福德·霍尔迪奇曾在他的著作《印度边境》( The Indian Borderland,1880—1900)中记述了当地的娱乐活动。1895年他参与英俄划界收尾工作时,在雅尔特拱拜孜营地看过一次夺羊比赛。这场比赛叫做“Ulak”,是俄国军营中的吉尔吉斯人办的。比赛规则很简单,一个人骑马背着一只或死或活的羊,躲开所有追逐者,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选定的空地。此外,还有一些为男孩子们举行的爬山比赛。
我在帕米尔高原时,也常会与当地人的节日庆典不期而遇。2013年从穆尔加布前往吉什尔腊布特,途中偶遇翻译古尔娜拉(Gulnara)小姐的姨妈,受邀到她家过“大年初一”。古尔娜拉之前并不知道姨妈就住在这里,所以两人见面分外亲热,不断地行贴面礼。脱鞋进屋以后,女主人在地毯上铺上一张长长的、印有金色花纹的桌布,然后端进来一盆油炸粉果一样的食品,往桌布上一撒,很有些节日的喜庆气氛。当地人将这种油炸果子叫作“boosoko”。之后又端上来几碟硕大的黄油球和白砂糖。电视里女主播在播报热闹的节日新闻,首都杜尚别正在举行盛大的庆祝集会。新年的庆典活动非常多,后来我在穆尔加布附近还看过一场赛马比赛。
1895年,霍尔迪奇在参加过上述那些官方娱乐活动以后,急于前往中国的萨雷阔勒地区考察。萨雷阔勒岭是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西部边界,与慕士塔格峰、喀喇昆仑山一起作为东部塔里木河流域与西部阿姆河流域的分水岭,也是中国与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的国界线所在。核对过俄国地图,他选择了一条最近、也是最明显的路线,即经吉什尔腊布特山口,穿越排依克山口。翻过这个山口,就进入了塔克敦巴什帕米尔。数天之后,他们又从同一山口返回。
出发之前,当时最负盛名的探险家斯文·赫定和其他几人来到军营,表达了对中国的兴趣,希望能与霍尔迪奇一同前往。由于斯文·赫定鼎鼎大名,他受到了热烈欢迎。在这里,他还见到了在喀什结识的老熟人英属印度驻喀什的总领事马继业(George Macartney),以及曾发现了班德斯基山口的俄国人班德斯基。
斯文·赫定在后来详细描述了9月4日途经吉什尔腊布特山口的情况,与我2014年经过时极为相似:
一个星期前,有报告说这个山口不能通行了,但帕米尔上的天气条件变化迅速,我毫无困难地通过了这里。通往山口的路在一个巨大而平缓的草坡上,右边是红色和灰色的悬崖,左边是排依克河……下雪后,泥土变得松软泥泞。我很小心地骑着马,旱獭机警地半身探出洞外,一遇到动静就倏地钻回去。
2014年8月下旬,我们经过吉什尔腊布特山口时,恰好也接近这个时间。在上一节已提到,当时我们考察队遭遇了风雪,山口上瞬间白茫茫一片,地面变得湿滑,越野车两度陷进泥里,司机设法增加了摩擦力才顺利爬到坡上。但这个山口平缓、开阔,行人和驮着物品的骡马、毛驴等通过完全没什么问题。
顺便一提,上文提到的翻越排依克山口回来的那群英国人以及赫定等人,在离开了吉什尔腊布特以后,又向西翻越了巴罗吉尔山口(Barōghil Pass)和达尔科特山口(Darkōt Pass),他们正是沿着高仙芝远征小勃律的路线,回到了英属印度。
这就是帕米尔的奇妙之处,古往今来的奇人们在此不期而遇,翻越同样的山口,跋涉过同样的河谷。当然,这也是我能精准复原帕米尔丝绸之路的路线的根本原因:巨大的雪山及其可通行的山口与河谷亘古未变。
从大龙池发源的伊斯提克河,在山谷里蜿蜒曲折地流淌。玄奘到达雅尔特拱拜孜温泉稍事休整,他随后转向“东南行”。疑问出现了,由这里翻越萨雷阔勒岭进入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东向或东南向有两个常用的山口,正东方的是纳兹塔什山口,东南方的是排依克山口。玄奘走的究竟是哪一个山口?十九世纪的探险家们为此又忙不迭地推论、考察,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玄奘站在这个路口,他不会知道六百年以后,有一个欧洲人与他站在了同一地点,后者选择了向正东方向继续前行,朝纳兹塔什走去。这个欧洲人名叫马可·波罗,他同样也不知道,这里曾留下过一位名垂青史的中国和尚的足迹。
玄奘和马可·波罗走的是不是同一条路?
我在越过吉什尔腊布特山口后,沿着伊斯提克河东行,渡过阿克苏河,到达只有几所空无一人的牧屋的吉什尔腊布特村,此地位于小帕米尔,向西一马平川就是阿富汗,向南、向东越过雪山就是中国。玄奘当年走到这里是如何选择路线的呢?
三国交界的要道吉什尔腊布特,位于塔吉克斯坦,远处是中国(山的另一侧)、阿富汗(右侧)
小帕米尔和阿克苏河,前方就是排依克山口
(1)(唐)玄奘等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第981—982页。
(2)[德]朱利叶斯· 克拉普罗特(Julius Klaproth):《法国汉学与汉僧西域行记》(Aperçu du voyage de Hiouan Thsang),文章出自《旅行与地理学年报新编》(Nouvelles annales des voyage,de la géographie et de l'histoire),第1 卷,巴黎1836年,第35—44页。
(3)[英]亨利· 罗林森(Henry Rawlinson):《帕米尔高原上的大龙池》(The Dragon Lake of Pámír),出自《皇家地理学会每月地理记录(新系列月刊)》(Proceedings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and Monthly Record of Geograph,New Monthly Series),1887 年2月第2期,第9卷。
(4)[英]亨利·玉尔(Henry Yule):《奥瑟斯河河谷地理》(An Essay on the Geography of the Valley of the Oxus),伦敦1872年,约翰·默里出版社(John Murray),第40页。另参见[英]汤姆斯·乔治·蒙哥马利(T. G. Montgomerie):《米尔扎探险队喀布尔至喀什噶尔勘探报告》( Report of‘The Mirzas’Exploration from Caubul to Kashgar),《伦敦皇家地理学会会刊》(Journal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London),第41卷,伦敦1871年,第132—193页。
(6)参见[英]约翰·伍德:《奥瑟斯河之行》(A Journey to Source of River Oxus),伦敦1872年,约翰·默里出版社,第232—233页。
(7)[德]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中亚:山脉与比较气候学研究》(Central-Asien :Untersuchungenüber die Gebirgsketten und die vergleichende Klimatologie),柏林1844年,C. J.克莱曼公司(C. J. Klemann),第404—412页。
(8)[法]儒莲译《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公元629 至645年玄奘印度行记》(法文本)(Histoire De La Vie D'hiouen-thsang,Et De Ses Voyages Dans L'inde Entre Les Annees 629 Et 645 De Notre Lere),巴黎1851 年,第271页。
(9)[法]路易· 维维安·德·圣马丁:《印度与中亚地理分析——以<大唐西域记>为中心》(Mémoire analytique sur la carte de l'Asie centrale et de l'Inde,construite d'après le Si-yu-ki),巴黎1858 年,第176页。
(10)[英]亨利· 罗林森:《关于奥瑟斯河的专题》(Monograph on the Oxus),伦敦1872 年,《伦敦皇家地理学会期刊》(Journal of the 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London),第42 卷,第482—513页。
(11)[法]塞缪尔·比尔(Samuel Beal)翻译:《大唐西域记》法文版(Siyuki)第2卷,第297页。
(12)[英]乔治·寇松(George Nathaniel Curzon):《帕米尔以及奥瑟斯河的源头》(The Pamirs and the source of the Oxus),第71页。
(13)[英]奥莱尔·斯坦因:《古代和田》(Ancient Khotan),牛津1907年,克拉伦登出版社,第31页。
(14)[法]欧内斯特· 克勒克·德·朗德雷斯(Ernest Clerc de Landresse):《玄奘和法显的旅行》(Itinéraire De Hiuan Thsang,in Fa-hsien)。参见[法]让· 彼埃尔·阿贝尔·雷暮沙(Jean-Pierre Abel Rémusat)翻译的法显著作《佛国记》(法文版)(Foĕ Kouĕ Ki,ou Relation des royaumes bouddhiques:voyage dans la Tartarie,dans l'Afghanistan et dans l'Inde,exécuté,à la fin du IV-e siècle,par Chy Fa Hian),第399 页。参见[德]克拉普罗特《法国汉学与汉僧西域行记》。
(15)[英]亨利·玉尔:《东域纪程录丛:古代中国见闻录》(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伦敦1866年,第2卷,《哈克里特学会会刊》( Hakluyt Society),第347—348页。
(16)参见儒莲翻译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公元629至645年玄奘印度行记》,第272页,以及他翻译的《大唐西域记》(法文本)(Mémoirés sur les Contrées occidentales),第2卷,第298页。比尔翻译的《大唐西域记》(英文本)( Siyuki),第2卷,第298页,和他翻译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英文本)( The Life Of Hiuen Tsiang),第198页,伦敦1914年,科岗与保尔·特伦奇与特吕布纳有限公司(Kegan,Paul Trench,Trübner & Co. Limited)出版。
(17)帕米尔高原的很多山口海拔超过了4500米,只有在夏天融雪时才能通行。另,玄奘提到了波谜罗川“春夏飞雪”。
(19)吉什尔腊布特山口,坐标:东经37°31′53.97″,北纬74°30′45.94″。山口,突厥语系发音为“达坂”(Dawan),英文译为“pass”,是确定路线的重要地标。
第五章阳光照耀塔什库尔干
塔什库尔干闪耀美丽。站在谷地中央,东侧是塔河漫流的阿拉尔金草滩,牧民白色的帐篷就安扎在河水边;西侧是高耸入云的萨雷阔勒岭,中塔国界线就在岭上划过;城北的山坡上耸立着历尽沧桑的石头城,俯视着它曾经主宰过的这片土地。
第一节南辕北辙的明铁盖山口
假如玄奘和我生活在同一时代,在翻过巍峨的萨雷阔勒岭以后,他就能回到祖国的怀抱了,那他的心情应当和我在穆尔加布等待塔吉克斯坦的开斋节假期结束,阔勒买山口重新开放的心情是一样迫切而兴奋的。吃了太久的西红柿、黄瓜和洋葱色拉后,我渴望塔县川菜馆的酸菜鱼、炒腊肉和青菜。
但当时的玄奘离大唐国境还很远,所以他还要在未来面对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国度和一个又一个充满挑战的山口。
塔什库尔干边境线上的山口依次排开。自北向南再向西的山口分别是纳兹塔什、排依克、托克满苏、西克克吐鲁克以及最西端的瓦罕基尔,由此国界线折向东行,自西向东依次为基里克、明铁盖和红其拉甫。其中纳兹塔什、排依克在中国与塔吉克斯坦边境,西克克吐鲁克、瓦罕基尔在中国与阿富汗边境,其余均在中国与巴基斯坦边境。我曾带领考察队在春季和夏季多次去了其中的纳兹塔什、排依克、瓦罕基尔、明铁盖和基里克山口。
在当地,山口被称为“达坂”,当年欧洲探险家们就是用这个词语与当地人交流。这些山口多数是过去当地人和商队常用的通道,虽然一年当中可能只有几个月能够通行。
红其拉甫山口虽然是314国道的终点、中巴公路上的过境山口,但因海拔高达4700米,且境外山形险峻,水流湍急,只能在冬季通行,而且在古代并不适合驮物的驴、马行走,因此少有商队途经此地。
在此特别强调一点,我要找的丝绸之路,是“驴背上的丝绸之路”——既不是人徒步行走的道路,也不是能驾车通行的314国道。人能走的地方,驮货的驴、马和骆驼不一定能通过;而现代公路与古代道路的地理要求不同,例如我们驾车沿叶尔羌河谷前往莎车的道路,两岸是悬崖峭壁,很多路段完全是炸山修路形成的“老虎嘴”,叶尔羌河水流湍急,河谷险峻,植被稀少,古代商队根本不可能从这里走,314国道经过的盖孜河谷也类似。
一直以来,国内对这段路线的研究不是含混不清就是有所欠缺。《大唐西域记校注》对玄奘如何翻越山口回到塔克敦巴什帕米尔这一段路线没有任何说明;对朅盘陁国的方位、范围,也没有考证与引述,只是说“即今塔什库尔干”。最早准确考订出朅盘陁国方位的是亨利·玉尔(1);另外,《大唐西域记校注》将流经石头城的徙多河定为叶尔羌河也不准确,玄奘在此处见到的是叶尔羌河的上游支流——塔什库尔干河(2),而在石头城的纬度上,两河间的东西直线距离在80公里以上。
1999年,冯其庸在其《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帕米尔高原明铁盖山口考察记》一文中说,“可确证玄奘当年东归故国的路线,确是从达摩悉铁帝国经瓦罕通道,度明铁盖达坂,沿山谷间的河道(应是卡拉其古河的上游,汇入塔什库尔干河),经公主堡再到朅盘陁的”(3)。他论证道,其一,《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达摩悉铁帝国,即阿富汗的瓦罕地区。但他随后提到“再联系我进山时在公主堡附近路口看到的‘瓦罕通道’的路标,这就十分确切地证明了这条‘瓦罕通道’就是当年玄奘回国的古道,而明铁盖是其必经的山口”。
此前我已解释得非常清楚,中国境内的河谷不叫瓦罕走廊,瓦罕与中国没有丝毫关系,向西穿过瓦罕基尔山口后才是阿富汗的瓦罕地区。冯其庸经过的路标所指的所谓“瓦罕通道”属于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卡拉其古河河谷,它发源于中国、阿富汗的一号界碑分水岭处的瓦罕基尔山口(中国地图标为“瓦罕基尔达坂”),所以冯的这一点认证显然有问题。
卡拉其古河谷是典型的U型河谷,地形、水草通行条件优越,是葱岭丝路的主干道。
其二,“明铁盖”在柯尔克孜语里意为“一千头公黄羊”,冯其庸在前往明铁盖途中听说了一个波斯商人赶着一千头黄羊和骆驼遇雪灾覆顶的故事,他认为故事与《大唐西域记》中“奔穰舍罗”中的一段记载恰好相合,是一力证。冯可能仔细阅读过《大唐西域记》,但可惜没有把历史上的地名和现在的位置对应起来,事实上玄奘到达“奔穰舍罗”时,已离开石头城东下葱岭,因此更与明铁盖山口毫无关系。
中国境内的卡拉其古河谷,“瓦罕走廊”在最西处瓦罕基尔山口以西的境外
可惜,这一观点因2005年中央电视台与喀什市政府在距离明铁盖山口的7公里处联合树立的“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碑,以及中央电视台纪录片《玄奘之路》的宣扬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2013年的4月和7月,我两次考察并翻越了明铁盖山口,途中亲眼目睹了这块碑。
明铁盖山口坡度比较陡,布满碎石,因为已经封禁60多年,原来的道路基本毁坏。山口仍然非常明显,旁侧都是锋利尖锐的山峰。山口鲜花遍野,离山口几公里处还有民国时期的哨所遗址与现在的哨所比邻而立。2013年7月我登上了山口,顶部非常开阔,沿途堆满了疑似地震导致的碎石。
2014年6月,我又考察了明铁盖达坂西侧的基里克山口(4)。基里克山口海拔4833米,山口非常平缓宽大,它与海拔4709米的明铁盖山口一样(5),都位于中国和巴基斯坦的克什米尔边境,卡拉其古河的南侧,位于今巴基斯坦的罕萨(Hunza,又译“洪扎”),是以前通往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常用山口。
如果玄奘从明铁盖山口或基里克山口前往朅盘陁国,方向都是北行,而非“东南行”,更不可能先后经过位于今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境内的活国、达摩悉铁帝、波谜罗川、大龙池,因此玄奘绝不可能经过这两个山口,而且这是侮辱玄奘连南、北两个方向都分不清。
非常奇妙,斯坦因的观点一直在变化。1901年他曾认为玄奘走的是海拔4853米的瓦罕基尔山口,他引述《1873年叶尔羌探险报告》( Report of a Mission to Yarkund in 1873):“瓦罕基尔山口比纳兹塔什和排依克都高,冬天的时候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但它从东到西都非常好走,多少个世纪以来都是班加里(Bajaori,位于克什米尔)商人往来于萨雷阔勒地区和瓦罕之间常走的一条路,见证了兴都库什山南北频繁的商业交流。”(6)
所谓的“玄奘取经东归古道”碑,距离明铁盖山口还有7公里
1907年,斯坦因也认为与纳兹塔什山口相比,玄奘更有可能经过容易通行的排依克山口(他拼为“Payik”)(7)。但25年后,斯坦因又改变了说法,变回到了1901年时的观点,但他仍然认为玄奘走的是大帕米尔,如果当真如此,玄奘就得从大帕米尔东南行到达吉什尔腊布特后,再由东向西穿过整个小帕米尔,到达小帕米尔河(Little Pamir River)与瓦罕基尔河交汇成瓦罕河的布才拱拜孜(Bozai Gumbaz),然后再沿着瓦罕基尔河一路向东才会抵达瓦罕基尔山口,走一个“之”字形,这显然完全不符合玄奘本人的记录,而且路途遥远,几倍于由吉什尔腊布特直接东南行通向排依克山口的道路。玄奘是取经归国,不是地理勘察。
2013年4月,我带考察队去海拔近5000米的瓦罕基尔山口考察时,途中经过了克克吐鲁克边防连。连队指战员们非常热情,烧水泡茶,摆上饼干和小吃招待我们。官兵们说前两天上去巡逻过,车可以直接开上山口。于是,我们稍事休息后继续往上开,不久就发现道路已完全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后一辆车打滑陷进路边的雪坑,驾驶员们尝试了很多种办法,都拖不上来。愁眉不展之际,边防连的军车突然出现了。原来他们见我们许久没有返回,担心车辆出了故障,特地赶来相救。可惜当天天色已晚,无法再前往山口。军车把我们接回边防连后,炊事员又煮了一大锅方便面,真让人感激不尽。临走时,这群可爱的小伙子欣然接受邀请,与我们合影留念。
基里克山口,清晰可见的边界栅栏
类似的事情在考察纳兹塔什山口时也曾发生过。当晚九点左右,天色渐黑,我们还没从山口返回,边防连连长和战士们非常担心,驾车来到车辆不能再前进的雪坡前等候。由于路面状况太差,到处是碎石、洼坑,前夜刚下过一场雪,地面也湿滑泥泞,越野车不敢开得很深,只好停在几公里之外。连长命令一名战士开着军车将队员们送到越野车处,我们也乘机体验了一把军车的野战能力。别看军车长相普通,可是底盘高、皮实,经得起折腾,压着路上的石头和大坑勇往直前。
和部队官兵分手时,山里已是漆黑一片。半路上,对讲机里突然传来战士们的呼喊,原来他们发现考察队的一只对讲机遗落在军车上,便一路猛追上来。考察队的两名女队员下车去取的时候,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2014年7月,路上积雪消融,考察队抵达了瓦罕基尔山口的顶部的阿富汗边境的一号界碑,此处即是瓦罕走廊的最东端。山口顶部依然覆盖着积雪,但已经在融化,能清楚地听到雪壳下的流水声——这里的水一面向东流,即为卡拉其古河,在公主堡下与红其拉甫河汇合成塔什库尔干河,并一路北流,经过石头城后折向东,将汇入叶尔羌河,东下帕米尔,从西南向东北流,将与喀什噶尔河、阿克苏河交汇形成新疆最大的塔里木河,继续东流,在古代,最终汇入烟波浩淼的号称“盐泽”的罗布泊;一面向西流,即为瓦罕基尔河、瓦罕河,并与帕米尔河汇合成喷赤河,继续西流,折向北后继续向西,与瓦赫什河汇合成了中亚最大的河流——阿姆河,西行流入咸海。这里就是这两条伟大河流的发源地,帕米尔就是新疆的西域文明和中亚河中文明交汇处,是两大水系的分水岭。
侯杨方在中阿边境一号界碑,脚下正在融化的冰水一面西流,一面东流
从中阿边境一号界碑处向西眺望,这里才是真正的“瓦罕走廊”,属于阿富汗
第二节纳兹塔什山口历险
《大唐西域记》现存版本众多,国内以季羡林主持校订的《大唐西域记校注》最为权威,它的底本是目前最完整且时代较早的“京大本”,并另外参照了多达24种版本。现存诸版本对“自此川中东南,登山履险”这段路线的记录有所不同,有三种无“东南”,一种没有“南”,这很有可能是传抄过程中出现了漏抄,因为比这四种版本早的“宋本”中有“东南”二字,被用作底本的“京大本”中也有“东南”二字(8),因此有的学者据此否定“东南行”实属强词夺理。
从吉什尔腊布特前往朅盘陁国即现中国塔什库尔干县城有两条道路较为便利:一条沿着阿克苏河谷向北到达阿克塔什(Aktash),再向东翻越萨雷阔勒岭,上海拔4522米的纳兹塔什山口(9);一条东南行翻越海拔4703米的排依克山口(10)。
从大帕米尔经雅尔特拱拜孜,顺着伊斯提克河谷东北行,或东南行至吉什尔腊布特再折向北,翻越纳兹塔什山口前往朅盘陁国都城石头城的距离较近,纳兹塔什也是石头城北边的一个出入境山口,当年英国叶尔羌探险队由此经过。这条路也是从喀什经其里拱拜孜(Chihil Gumbaz)(11)和齐奇克里克前往塔吉克斯坦一条便捷的道路。
但它的方向并不符合玄奘的“东南”行。
我于2013年4月和7月春夏两季分别考察纳兹塔什山口。纳兹塔什,“纳兹”意为“矛头”,“塔什”即“石头”。这个名字缘于山谷的空地中凭空而立的一块外形如矛头的巨大尖石。
春季,纳兹塔什从山谷到山口积雪没膝,通行困难;夏季雪化,山口下方的宽谷汪洋一片,我第二次考察时,从山口下来,水已经漫到越野车的窗口,其中一辆车深陷其中,所幸被前车拖出。不仅如此,从山口东向通往石头城的下游河谷(当地称为“辛滚沟”)十分狭窄,有十数公里长的地段仅宽十余米,无论春夏,都是急流汹涌,冲击着南侧的山体和北侧的国防公路的路基。在古代,这样的路况并不适合传统商队通行。
行驶十余公里,河谷逐渐变得宽阔。前一天夜里山中下了大雪,山谷中一片晶莹世界,奇峻的山体银装素裹,映衬着蓝天白云,风景瑰丽。
下午3点50分,考察队抵达阿然保泰边防哨所。塔县宣传部长、文管所所长地力萨地克事先通过县政府宣传部与驻军联系过,哨所的指导员不仅立刻放行,还派出一名军官作向导。和一身户外装备的我不同,排长只穿了一件春秋季的军装夹克,一双解放鞋。
纳兹塔什,矛头石
雪地上有车辙,昨天曾有军车进山巡逻。雪下有水声,但地面不见河流,司机小心地循着若隐若现的车辙前行,以免落入被雪覆盖的河道。一些地面变得特别湿滑,一个半米高的小坡竟让车子连续打滑,马达吃力地轰鸣着,扭动的轮胎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好不容易才冲上坡去。
在无法继续行车的地方,我们开始下车徒步。走了一段路,便看见了山谷中的“纳兹塔什”,它孤傲地矗立在一片宽阔的空地上,距离周围的山体有数十米远,如同天外来客一般。它可能是山体崩塌留下的遗迹,否则很难解释它的来历。它显然会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成为这条山谷乃至山口无可替代的地标。
傍晚5点40分左右,一个陡峭的雪坡出现了,它倾角约70度,长约50米。排长身手矫健,迅速爬了上去,但这对没有过登山训练的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雪坡陡滑,手脚并用也还是很勉强。
没想到,这段雪坡的难度系数只是整条路段的最低级别。紧接着就出现一段更为陡峭的雪坡,必须从铺满雪的坡面上横向走过。又是勇敢的排长在前方踏出一条路,我们才可以踩着他的脚印通过,但即便如此,仍需非常小心,否则一旦打滑,就会摔下几十米高的山坡。
走完雪坡,迎面而来的便是冰河。一段陡峭的山坡下方,水声潺潺,河水隐藏在冰面之下,踹开覆盖的雪层,冰面发出幽蓝的冷光,但依然看不到水流。我最初有些迟疑,是否还要继续,毕竟冰河非常危险,即使现在顺利通过,万一回程时冰面融化,后果很难预料。但禁不住纳兹塔什山口的诱惑,在用硬邦邦的登山鞋在冰面上踹了几脚,又用登山杖试了试之后,发现冰面似乎还够坚硬,一行人就这么小心翼翼地过去了。
海拔在逐渐升高,徒步变得越来越吃力。
一段缓坡之后,眼前骤然出现一片广袤无际的雪原,无法目测距离,只能埋头跟着排长踩出的脚印往前走,一脚深,一脚浅,有时一脚踏进及膝深的雪里,再艰难地拔出来,耗费大量体力。
也不知道怎样走到了雪原的尽头。山边立着一块蓝色的警示牌,告知牧民此处距离边境2公里,不得放牧。向前方眺望,排长说不远处一个缓缓的山坡就是纳兹塔什山口。这时的海拔是4400米,缺氧是个很大的挑战。从7点25分离开警示牌到8点09分攀登到海拔4522米的山口,足足花了45分钟。
山口呈V字型,非常不宽阔,山口顶部有一块三角锥型的中塔边境界碑,伸向塔吉克斯坦方向的山坡相对较陡,走下去便是阿克苏河谷和小帕米尔。
出乎意料的是,跨越山口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从境外延伸至境内。排长很在意,拍了几张照片,又踏进印坑试了试,试图判断是动物还是人的脚印。
回程中,一路上冰雪融水已经越来越多,雪原多处已泥泞一片,难以行走。靠近北侧山体的冰河边缘也已经化开了一道30厘米左右的缝隙,河水汩汩流淌。
但玄奘并不是从这里经过。同年7月,我曾沿塔吉克斯坦的伊斯提克河考察。当时仍未能排除玄奘走纳兹塔什的可能性。面对伊斯提克河,实地对照地图,一个有力的证据又出现在眼前。我突然想到,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始终认为“池东派一大流”的伊斯提克河汇入的是中国境内的塔什库尔干河(玄奘称为“徙多河”),但实际上伊斯提克河向东流后汇入阿克苏河,后转向北流,途经纳兹塔什山口的西侧山脚下,因此它绝不可能翻越萨雷阔勒岭这座分水岭后,然后汇入现代中国境内。如果玄奘走的是纳兹塔什山口,他一定不可能错过这条河,因此就能发现池东发源的这一大流的正确走向,也就不会在书中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成书比《大唐西域记》稍晚,并深受其影响的《释迦方志》记载了一条线路:从朅盘陁国都城“又西少南,登山冰雪,五百余里至波谜罗川”(12)。由于朅盘陁国方圆二千余里,且处于帕米尔的狭长河谷地带,南北直线长达200公里左右,而从北到南至波谜罗川(大帕米尔)的传统路线有多条,这一条记录并不能否定玄奘选择了其中偏南(相对于都城石头城)的一条,而通往纳兹塔什山口的道路在石头城北,因此这条路显然不可能经过此山口。
此外,如果玄奘走纳兹塔什山口,他就不可能亲眼目睹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公主堡”,而经过排依克山口前往石头城,公主堡则是必经之地(13)。
第三节玄奘津津乐道的“公主堡”八卦
玄奘翻越排依克山口,顺着排依克河东南行到达卡拉其古河,然后沿着后者一路东行约20公里,到达卡拉其古河与红其拉甫河(Khunjerab River)交汇成塔什库尔干河之地。这时他一定会看到,北方西侧高出河面约200多米的悬崖顶上,有一处明显的夯土城墙遗迹,这就是公主堡遗址。它在石头城以南大约70公里处,卡拉其古河谷的东端入口。
站在公主堡上向南方眺望,就会发现当初建堡者为它挑选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它扼卡拉其古河谷出口的咽喉所在,而在河谷的南、北、西三面,分布着十余座位于现国境线上的重要山口,分别通往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在古代,这些山口是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也就是萨雷阔勒地区,玄奘所说的朅盘陁国)与兴都库什山以南地区和瓦罕等地的交通要道。葱岭是古代丝绸之路的重要交通枢纽,卡拉其古河谷则是葱岭的重要交通枢纽,因此公主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城堡上远望,平坦的河谷一览无遗,谷中动静尽收眼底。向南方眺望,交汇的两条河流形成一个巨大的Y型,左边是发源于中巴边境红其拉甫山口的红其拉甫河,右边是发源于中阿边境瓦罕基尔山口的卡拉其古河,两河在公主堡正南方交汇成塔什库尔干河。塔河一路向北然后折向东,汇入叶尔羌河。公主堡在河口附近,即可监控下方两条商贸路线。
当年玄奘从卡拉其古河谷出来,一眼望见高踞悬崖之上的公主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听说了一个关于朅盘陁国建国“汉日天种”的传说,更加深了他的认识,于是竟然在行文简洁的《大唐西域记》中留下了一篇长达400多字的八卦。
在朅盘陁国建国前,葱岭上的这片土地还是一片荒川。古代波斯帝国迎娶一位中国公主,走到这里时不巧遇到了兵乱,使臣只好将公主“置于孤峰,极危峻,梯崖而上”,日夜派兵把守。等兵乱过后,使臣要送公主继续前行,却发现“女已有娠”。使臣害怕,众人也都很恐慌。公主侍女就站出来对他说,别担心,这是神的孩子。每天正午时分,都会有一个男神从太阳当中骑着马下来,与公主相会,这才让公主受孕。但这个神话只能忽悠自己,无法忽悠国王。使臣想,回去肯定会被诛杀,往前走也不是办法,索性留下来,“于是即石峰上筑宫起馆,周三百余步”,并奉公主为主。后来公主产下一个男孩,容颜清秀,承继了国王的尊号,公主继续摄政,由于治理有方,周边国家都来臣服(14)。这就是朅盘陁国的由来。后国王去世,就葬在城东南百余里的大山岩石室中,尸身干蜡,状如酣睡。因为开国国王的母亲是汉人,父亲是日天神,所以后来的王族自称为“汉日天种”,长相是中国人面孔,穿的却是胡服。
公主堡南侧远眺喀喇昆仑山
斯坦因曾经找到过这个古堡。他在《沿着古代中亚的道路》一书中记述了这一经过。他从小帕米尔和瓦罕基尔山口走到这里,听山谷中游牧的色勒库尔人(即塔县的塔吉克人)说,当地的冬季长达十个月,夏季仅有两个月。在下山途中,他从当地人口中也听到了“汉日天种”的传说,并根据介绍的线索找到了这个废弃已久的石堡,欣喜不已。由此也可见,一个地区的传说故事会在千百年里代代相传,且没有太大改变。
斯坦因爬上了公主堡,留下了珍贵的照片。公主堡在玄奘时代就已废弃很长时间,但由于当地气候干燥,城墙仍然清晰可辨。他发现城墙是“用土坯和松树枝条相间垒砌而成。这种建筑方法,与由此往东所有公元前二世纪前后的汉代长城及其边防军事建筑完全一致”。
此处要记一笔,中国地图出版社与星球出版社的塔县地图将公主堡标在了西边的排依克河谷,直线距离相差了20公里。
在帕米尔高原上,由于地域过于广袤,景象变化微小,对距离和高度很难做出准确的判断。公主堡的这面陡坡,看似不高,可是地力所长说,上下一次需要四个小时,我无论如何难以相信,但结果确实花了三个半小时。它的表面是一段山体滑坡,遍布碎石,起初的一段还有大石可供攀爬,到半山腰之后则全是碎石,一脚踩下去,身体会随之下滑、下陷。有些地方生有一簇簇的野草,扎根紧,可供抓手或踏脚,但有的草株上生满硬刺,戴着普通的手套也无济于事。越向上走,山风越是冰冷,头被吹得发痛,只能躲在石堆后稍避。
行走条件优越的排依克山口
最后一段土墙是公主堡的夯土层,高约50米,极为陡峭,最陡处可能至少有75度。人工的土层不像天然山体,没有石块落脚,也没有植物生长,只有当年夯土时夹进墙体用来加固的干树枝。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借助登山杖登上最顶端的单边墙。单边墙宽仅容一人站立,长约5米,从这里向北看去,可见三垛保存相对完好的城墙遗迹。
斯坦因认定这座城堡即是玄奘记录的“汉日天种”传说中朅盘陁国的最早都城,当玄奘经过此地时,朅盘陁国都城已经北移至“基大石岭,背徙多河”的石头城。玄奘继续前往石头城,在朅盘陁国停留了二十余日。
斯坦因曾在《古代和田》一书中说,《大唐西域记》里记载的从帕米尔谷地到朅盘陁国有五百里,这和实际里程很一致。根据当时英印绘制的最新帕米尔地区的地图,从大帕米尔东端经过吉什尔腊布特和排依克山口,到达深入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排依克河谷,有84英里,再走16英里,旅行者就能到一个叫达布达尔(Dafdar)的村庄和萨雷阔勒谷地的农业区。虽然他后来又转而认为玄奘走的是瓦罕基尔山口,但这个记录却已不可抹去。
我两次考察了排依克山口,通往山口的排依克河谷地开阔,水草丰美,坡度较缓,适宜商队行走。河谷出口正对着南面的清代排依克卡伦遗址,它位于排依克河与卡拉其古河的交汇处,此地即位于塔克敦巴什帕米尔,即清代的色勒库尔,扼守通往瓦罕基尔、基里克、明铁盖等著名山口的路线,地理位置非常重要。
考虑到以上这些情况,玄奘“东南行”,只有可能选择翻越了排依克山口,此山口从古至今一直是卡拉其古河谷众多山口中最好走的通道。
第四节葱岭中的朅盘陁国
“朅盘陁国周二千余里,国大都城基大石岭,背徙多河,周二十余里……容貌丑弊,衣服毡褐。文字语言,大同佉沙国。”
从富饶的瓦罕穿越荒凉的大帕米尔,玄奘终于又来到了一个富庶的农业区,可以稍事休息了。朅盘陁国所在的塔克敦巴什帕米尔,清代称色勒库尔,是帕米尔高原上海拔最低、生存环境最好的开阔谷地,也是帕米尔唯一农业与牧业兼有的地区。它是东西方陆路丝绸之路翻越葱岭的最佳休憩地,也是喀什—莎车—色勒库尔—瓦罕这条常规商业路线上的交通要塞。
塔什库尔干(Tashkurgan,塔吉克语,意思为石头城)位于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河谷中央的一座大石岭之上,东侧是塔什库尔干河漫流的湿地草原,牧民白色的帐篷就安扎在河水边;西侧是高耸入云的萨雷阔勒岭,中塔国界线就在岭上划过;大石岭上耸立着历尽沧桑的石头城,俯视着它曾经主宰过的这片土地。
塔什库尔干县城一片静谧,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街道、房屋、绿树和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不闻汽车马达的喧闹。广场上的大屏幕前,偶尔会有几个人驻足观看。城中心最早只有县政府宾馆、一两家酒店和一家青年旅馆,电力很不稳定。这两年旅馆渐渐多了起来,条件也越来越好。县政府宾馆的饭菜非常可口,价格也相当便宜。还有一条美食街,街上有不少川菜馆,考察的最后两天我们常去光顾。小城里开着一家卖各种矿石的小店铺,阿富汗的青金石很漂亮。
到了傍晚,石头城下的玄奘所称的徙多河漫流而过,河谷草原洒满金色的阳光,我在草滩上散步,牧民热情地打招呼,邀我到帐篷里做客。塔河漫流的河汊在帐篷间奔来跳去,水流湍急,我要不时踩着摇摇晃晃的木头小桥穿过,像是在走迷宫。
美丽的小城似乎始终飘扬着婉转的乐声,作曲家陈钢曾为这里写过一首优美的小提琴曲《阳光照耀着塔什库尔干》,十分契合这座高原小城的气质。
优越的地理条件决定了这里一直是人类活动频繁的地带,有多支不同的族群先后迁徙至此,曾经兴起,后又离开,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
玄奘来到石头城时,这里“然知淳信,敬崇佛法。伽蓝(即佛寺)十余所,僧徒五百余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在信仰佛教之前,生活在塔克敦巴什帕米尔的人曾信仰拜火教,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
石头城北约10公里处的曲曼村(又称“曲什曼”,塔吉克语意为“酸苹果”),近几年因考古发掘了2500年前的曲曼墓地(又称“吉尔赞喀勒墓地”)而出名。墓地位于塔什库尔干河西岸吉尔赞喀勒台地上。爬上十米多的高坡,一块平坦的台地临悬崖展开,黑白两色的卵石在地面上摆出数十条呈太阳光状放射的线条。墓葬共有41座,在2013年发掘的10座墓中,有3座出土了木制火坛,共11个。这是欧亚大陆迄今为止出土最早、最原始的明火入葬火坛。火坛里还发现有15枚石子,15为半月之数,也为一个明暗周期,这与拜火教圣典《阿维斯陀》记载的习俗相吻合。
位于塔什库尔干河畔的一座驿站遗址2020年7月考察杨林航拍
玄奘所称的徙多河即塔什库尔干河与石头城
墓地中还出土了青铜器、竹梳子、木制弦乐器和玻璃料珠等文物,这明显是东西方文化交融的产物。很可能在张骞“凿空”西域前,塔什库尔干已经成为东西方交流大通道上的重要一环。
朅盘陁国建立以前,塔什库尔干地区还有塞种人游牧。石头城以北两公里处的香宝宝古墓群,经考证为公元前五至前四世纪羌人和塞种人的墓葬。从出土的一具头骨面部特点看,它更像高狭面、高眶形、鼻突度和面部水平突度更大的东地中海人种,与东南帕米尔古代塞人属于同一人类学类型,这一结果似乎有利于从种族上将香宝宝墓地的遗存与塞人文化联系起来。
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称为“高原塔吉克”,与“平原塔吉克”语言差异较大。在我国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是唯一原生的印欧人(俗称的白种人),属于东伊朗语族,他们又分为色勒库尔人和近代由境外迁入的少数瓦罕人。
塔吉克人聚居区的最东端就是色勒库尔,现在这里的行政区划是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生活着中国60%的塔吉克人(据2010年人口统计,中国的塔吉克族人口为51069人)。二十世纪初的旅行者把他们称作“色勒库尔人”或“高原塔吉克”。中国的塔吉克族没有官方文字,主要说色勒库尔语,它和瓦罕语同属东伊朗次语支帕米尔诸语言,但两者之间几乎无法通话。
有关塔吉克族历史的著作中,都会提到千年前的朅盘陁国,但只有《宋云行纪》和《大唐西域记》等书中有相对详细的记载,在塔吉克人口口相传的传说中,除了“汉日天种”外,与朅盘陁有关的故事也非常有限。
据本地学者、被称为塔什库尔干一带“资料库”和“活地图”的马达尔汉介绍,“朅盘陁”又译作“渴盘陁”,塔吉克语意为“山上的道路”,塞种语很可能也是相同的意思。汉语“盘陁”有两个意思,一为石头不平,二为曲折回旋。朅盘陁国的建国时间没有记载,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在一世纪左右,石头城已经存在。六世纪初,北魏的宋云途经朅盘陁国,当时的国王说自己是第十三代国王。假设平均一代按三十年计算,则在三四百年之前朅盘陁国便已经存在。
塔克敦巴什帕米尔中漫流的“徙多河”,是自然条件最优越的“帕米尔”
曲曼墓地与徙多河谷2020年7月考察杨林航拍
朅盘陁国何时灭亡以及灭亡的原因,史书上没有具体的记载。很可能是在玄奘离开以后,由于西突厥被唐朝攻灭,西域格局发生了变化,吐蕃与唐朝在葱岭的争斗逐渐升级造成的。唐朝于开元(713—741年)年间在此设置了葱岭守捉。吐蕃由葱岭从东和北两个方向,向唐朝实际控制的西域展开迂回进攻,东进即通过大勃律(今巴基斯坦的巴尔蒂斯坦)和小勃律(今巴基斯坦的吉尔吉特),翻越帕米尔,经过朅盘陁国,进攻安西四镇之一的疏勒。
作为丝绸之路的重地,朅盘陁国从往来商贸中获取了不少利益,比如向商旅提供住宿、收取税费等。
朅盘陁国继承并发展了汉代葱岭各部与中原地区的密切关系,在南北朝期间,屡次派使者远行万里,同北魏和梁朝保持联系并贡献土产。与唐朝的关系则更为密切,唐初安西都护府建立之后,朅盘陁国一带归安西都护府管辖。
朅盘陁国存续期间还开凿了水渠,发展灌溉农业以提升国力。被称为“帕尔哈德-西琳渠”的古代大渠遗迹,很可能就是朅盘陁国的杰作。朅盘陁国人信仰佛教,修建了许多寺庙。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国力强盛时期,国王曾依恃武力,从邻邦“请”来当时号称“四日照世”之一的名僧童受,并为他修建了“台阁高广,佛像威严”的寺院。“汉日天种”和“勇敢的秦公主”等传说以及叙事诗,至今仍在塔吉克人中代代相传。
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清朝平定了大小和卓叛乱,在新疆设置伊犁将军府,塔什库尔干的穆拉特伯克归顺了清朝,清政府正式将塔什库尔干的塔吉克族聚居区划为叶尔羌的一个庄——色勒库尔回庄。由此,清朝的军事、行政建制正式在此建立起来。
“高原塔吉克”——色勒库尔人
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由莎车府分设“蒲犁分防通判厅”。现存塔什库尔干县城北部的石头城遗址是朅盘陁国都城、葱岭守捉治所和蒲犁厅治所的所在地。斯坦因来到这里时,古城已经倒塌废弃。现在的塔什库尔干县城的重心已略向西南移,石头城遗址位于塔县县城东北方。
我的好友地力萨地克是塔县文管所所长,2013年我第一次带领考察队去帕米尔高原时与他结识。初次见面他身着一件干练的深棕色皮夹克,戴一顶优雅的鸭舌帽,身材挺拔,眼窝深邃,鹰钩鼻梁挺直,容貌俊朗,非常富有文艺气息。他一边陪着晚到的我吃晚饭,一边非常认真地聆听我的考察计划,确定接下来几天的安排。他对我的考察非常感兴趣,基本上每天都与我一同前往考察地点。这也是因为他和当地乡、村的政府、派出所都比较熟悉,与部队事先就有联络,在考察途中能够通畅地沟通,解决问题,如果让我自己去沟通,可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地力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在排依克山口一户牧民家休息时,他坐在炕上,顺手拿起一只塔吉克民族乐器热瓦甫,叮叮咚咚地弹奏起来,充满了浓郁的塔吉克族风情,我称赞他酷似法国哲学家萨特。
我们考察队去红其拉甫山口的那天晚上,地力盛情邀请到他家中做客,他称我们是“尊贵的客人”,让队员们都非常感动。在地力家,我们体验了地道的塔吉克民族生活方式。考察队从山口风尘仆仆地赶到地力家,他的妻子拿着一只壶嘴长长的水壶,为每个人倒水、洗手,请我们进屋上炕。宽大的炕靠墙而设,铺着色彩缤纷的地毯,中间铺着一张餐布,我们围着餐布盘腿坐下。不一会儿,各种馕饼、炒菜流水似的端了上来,非常美味。地力还破例拿来了几瓶伊犁老窖。这一晚是考察途中大家最开心的一个晚上,每个人都喝了不少,我之前很少喝白酒,那晚居然喝醉了。
彩虹落在塔什库尔干
考察途中,我们还遇到过不少塔吉克族向导,也经常到山口附近的牧民家中喝水、小憩,每一次都深深感受到塔吉克族同胞的淳朴与热情,令人难忘。有一个名叫“尚别”的塔吉克族兄弟,是我们第一次爬坎达尔山口时的向导。他非常憨厚,没什么话,一路帮我背着背包在前面领路,人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一样飞快地往山上“飘”,回头发现将我们落得太远了,就停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看我们走近了,又转身大步向上爬。远远的还能听到他在唱歌,十分有趣。有时他坐在大石头上看着我们,可能他觉得这些人跑到这里来爬山,还想翻到山对面的大同乡去,挺有意思的。我们想跟他讲话,但语言沟通上实在有困难,我们把普通话讲得怪腔怪调的,希望这样他能听懂,可是他并不懂,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一丝憨憨的笑容,看了我们一眼之后,脚下又开始一刻不停。
山上积雪过膝,寒冷异常,我们都穿上了羽绒服,他却只穿了一件外套,里面只有一件衬衫,似乎也并不觉得冷。快到山口的时候,我们停下来歇脚,把食物分给他吃,他也默默地接过去,和我一起吃。下山后,我们付给他向导费,并把车上的水果送给他。就在车子启动准备回程时,他站在车外捧着水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疾跑两步,扒住车窗喊了一句:“你们明年还来吗?”脸上露出难得的激动。尚别的这个举动,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刹那间,我们感受到了他与我们拥有共同的一些东西,这就是每个人心中的浪漫情怀,它可能在某个时间不经意地被触发。第二年,听司机欧阳师傅说,他在大同乡见到了尚别和他的父亲,他还问起我们。
(1)[英]亨利·玉尔:《奥瑟斯河河谷地理》,第18卷。
(2)(唐)玄奘等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第983—984页。
(3)冯其庸:《玄奘取经东归入境古道考实——帕米尔高原明铁盖山口考察记》,《中国文化研究》,1999年,第2期。
(4)基里克山口(Kilik Pass)位于中国、巴基斯坦国界,坐标:北纬37°5′0.49″,东经74°40′40.20″。
(5)明铁盖山口(Mintaka Pass)位于中国、巴基斯坦国界,坐标:北纬37°0′13.69″,东经74°51′4.74″。
(6)瓦罕基尔山口位于中国、阿富汗国界,又称南瓦根基达坂,坐标:北纬37°5′53.59″,东经74°29′5.41″。参见斯坦因《穿过帕米尔高原的古道》(On Ancient Tracks Past the Pamirs),引自《喜马拉雅期刊》(The Himalayan Journal),第4卷,1932年,第1—24页,和斯坦因的《古代和田:去中国新疆从事考古和地形考察的初步报告》,第11页,伦敦1901年,艾与斯波迪斯伍德(Eyre & Spottiswoode)印刷。
(7)参见[英]斯坦因《古代和田:去中国新疆从事考古和地形考察的详细报告》(Ancient Khotan),第31—32页。斯坦因没有考察过这两个山口,他根据的是其他的考察报告。
(8)(唐)玄奘等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校勘例言,第143—147页;卷12,第983页。
(9)纳兹塔什山口位于中国、塔吉克斯坦国界,坐标:北纬37°35′40.69″,东经74°56′7.16″。
(10)排依克山口位于中国、塔吉克斯坦国界,坐标:北纬37°18′15.74″,东经75°3′21.05″。
(11)其里拱拜孜(Chihil Gumbaz),坐标:北纬38°7′52.17″,东经75°46′52.99″。两条道路交会,参见《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参见(唐)玄奘等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第989页。
(12)(唐)道宣著、范祥雍点校:《释迦方志》卷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7页。
(13)公主堡,坐标:北纬37°14′21.57″,东经75°22′5.61″。
(14)(唐)玄奘等著、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卷12 ,第985页。参见[英]斯坦因《西域考古记:中亚与中国西部探险的详细考察报告》(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carried out and described under the orders of H.M. Indian Government),第1 卷,牛津1921年,克拉伦登出版社,第73—75页。
第六章玄奘的人生巅峰
帕米尔是丝绸之路最壮丽、海拔最高之地,那么最高之最高就是坎达尔山口。
玄奘历经千山万水,在这里,他即将踏上一生中的最高巅峰。离开石头城,他很快就要翻越丝绸之路上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口:大石崖。
第一节“贼娃子路”就是玄奘路
离开了石头城,玄奘“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大崖东北,逾岭履险,行二百余里,至奔穰舍罗”。根据《大唐西域记》,玄奘的路线是从石头城出发,先东南行,再东北行。这段表达清晰明了,不会造成任何歧义。
那么,玄奘从城东南走了三百余里的路线是哪一条,他经过的大石崖又究竟在何处?大石崖听起来表述确切,且玄奘形象地描述出它的地貌特征:高大、陡峭、遍布巨石。
在2013年第一次前往帕米尔高原实地考察前,我用大半年时间查阅了国内外的大量史料,除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外,还有十九世纪末欧洲探险家们的著作,英、俄考察队的大量考察报告与实测地图等等,国外的考察报告对所经路线做了详细的描述与测量;另有清末的《新疆图志》,其中包含丰富的新疆地方史料及十九世纪末中俄谈判时的大量公文;以及3000多份冷战时期美国、苏联的军用地图、现代地形图与卫星遥感图片等。地图能帮助我们对路线上的地标做出初步的经纬度判断,这当中以军用地图的准确度和实用性最强,上面不仅会标明所有可通行的道路,也会明确标示出哪条路线在什么季节可以行走什么样的车辆,或是只能通过驴、马、行人等。因为军事地图涉及行军作战,一旦信息提供不足就会贻误战机,造成严重的损失。
利用这些资料,我基本还原了玄奘的东归路线,并在实地考证中逐一加以验证,但唯有玄奘从石头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这一段路线,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欧洲探险家们对这段路线的判断分歧也非常大,主要是因为对玄奘提到的“奔穰舍罗”与“乌铩国”两个地点的判断无法统一。
根据《新疆图志》中对清代驿道的描述,结合卫星图片,我初步判断,玄奘从塔什库尔干县城出发以后,先北再东行至新迭,再折向东南行。新迭的位置在石头城的东北方向,与《大唐西域记》中所说“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的方向相背离。然而从美国军事地图与谷歌地球上看,没有别的路可走,只好先确定这条线路。
这个疑问,在我抵达塔什库尔干县的大同乡时终于有了突破。大同乡是玄奘从石头城至乌铩国途中一定会经过的一个地点。它在唐代还有一个名字,稍后便会揭晓。
我到大同乡时,天色已晚,乡政府的宣传委员马依力等候多时,心情迫切,我们站在乡政府门口就聊起来。我问马依力,当年公路还没有修好时,乡政府工作人员去塔什库尔干县城开会怎么走。马依力提供了一条非常有价值的信息,他说,1994年大同乡到县城的公路才通车,之前都是靠步行,而路只有一条,就是先从大同乡西行走到瓦恰乡,要走三天,途中翻越海拔近5000米的坎达尔山口,这个山口冬天也可以行走,但是雪深及腰,需要拖着马尾巴行走。翻过山口后再向北到达瓦恰乡,从那里再继续向西走,途中翻越海拔4200米左右的乌古里亚特山口,两天时间能到石头城。即使现在,每当公路被洪水冲断时,他们还是会走这条传统道路去石头城。
听到“乌古里亚特山口”时,我非常意外,也很惊喜,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一个山口和这样一条道路,直觉它正是解开疑惑的关键。
由于大同乡无法上网,我不能立刻确认。4月18日,抵达石头城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上网查找乌古里亚特山口的位置。当屏幕上的“谷歌地球”迅速旋转并定位到这里时,一个平缓的山口出现了,在它的西边有一条明显的小路。这时,我心中一阵狂喜。
次日,塔县帮我安排了一次专家座谈会,当地学者马达尔汉对塔县的历史、人文、道路了如指掌,他不仅再度帮我确认了这条路的存在,还透露了一个更有趣的信息,原来“乌古里亚特”在塔吉克语里的意思竟然是“贼娃子路”,当年有人从阿富汗巴达克山偷运鸦片入境,走的就是这里。
感谢塔县各部门对考察给予的大力支持,县民政局还特批提供了几份军事地图。这几份军事地图上均显示,乌古里亚特和坎达尔山口是塔县东南行前往瓦恰、大同乃至莎车的有且只有的唯一道路,这也完全符合玄奘的记载。这个山口的发现与确认,可以说是第一次帕米尔玄奘东归路线考察最大的收获。
后来我查证过,在斯坦因《新疆与甘肃回忆录》一书的地图上标有乌古里亚特达坂,写作“Ugriat-dawan”,斯坦因在《亚洲腹地》一书中采用了同样的地图。但地图上除标注了山口外,没有标识可通行的路径,山口东边只有一片空白。
路线确认后,我做了一次实地考察。从石头城“东南行”至乌古里亚特山口,徒步穿越抵达瓦恰乡。当地人提供的信息是穿越山口需要七到八个小时,我特地在出发前吃了顿干粮,还喝了点红牛。但实际上我只用了三个小时就走完了全程。这条山间通道基本上在山顶附近,两侧山坡高出路面不多,时见积雪。全程都有行人常年行走踩出的一条小路,大多数时候道路十分平坦,起伏很小,只有一小段狭窄的下行谷地碎石稍多,但并不难走。行走过程中可以看见远方高耸着一排巨大的连绵不绝的雪山,非常壮观。山口海拔4170米,地面有残雪,最高处的地面极其开阔,足有好几个足球场大,此地是我考察经历的最好走的山口,没有之一。
当走出山口,进入瓦恰谷地时,眼前豁然开朗。垂直方向的地貌分为三层,最下层的谷地极为宽阔,一望无垠,崖脚民居、农田星罗棋布,海拔3200米,是富饶的农牧业混合区;中层景观最为奇特,远处的平缓下倾的山坡像是陡然垮塌,切出一排从北向南绵延数十公里的土崖,极为炫目;上层便是一路所见的连绵雪峰,峰顶基本在同一海拔,起伏不大,如一道巨型屏障挡住向东所有的视线。
同行的地力所长说,当地人将中层这样的巨崖叫做“优尔”,意为“土崖”。典型的帕米尔地形坡度缓和,很少有这样陡峭下沉的地貌,这也是他见过的唯一一处。
它是玄奘所说的“大石崖”吗?它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确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就是大石崖”,但只要仔细一想就不会误会,玄奘不会将肉眼也能辨识的土崖称为“石崖”,而且他喜欢和当地人聊天,了解风土人情,一定也询问过土崖的本地叫法。
那么,大石崖又在哪里?玄奘翻越后向东北行走了200里到达的“奔穰舍罗”又是现在的什么地方?玄奘在下文描写了“奔穰舍罗”的样貌:“葱岭东冈,四山之中,地方百余顷,正中垫下。”在崇山峻岭之中,“地方百余顷”的平地非常罕见。在喀什与当地干部座谈,我提到这一特征时,喀什地委宣传部副部长陈丽与我不约而同地道出了一个地名。
乌古里亚特山口顶部
翻过乌古里亚特山口
第二节丝绸之路的最高点——“大石崖”
葱岭-帕米尔高原是丝绸之路的至高点,那么帕米尔高原上丝路经过的最高山口在哪?那就是玄奘所说的“大石崖”——坎达尔山口。“大石崖”不仅是葱岭的至高点,也是丝绸之路的至高点,是玄奘一生中到达的海拔最高处,是他的人生巅峰。
瓦恰宽阔平坦,是和八个帕米尔一样的“U”形谷地,所以帕米尔高原上除了八个巨大的“帕米尔”之外,应该还有许多像瓦恰一样的小“帕米尔”。谷地两侧的山多土少石,多处山体上有风蚀或水蚀形成的柱状崖壁,两山之间也有和瓦罕谷地一样的冲积扇,只是坡度较之更陡。谷地中罕见树木,只有山脚下有稀疏的绿色。瓦恰既有牧区,也有耕地。2013年春,农牧民居住在低矮的土坯房中,还在靠耕牛种地,而这几年已经普遍住进了制式的黄墙红顶的砖瓦房。
玄奘从石头城出发走了300里,抵达瓦恰,这里又是一个较好的休息调整区。而接下来,他就要翻越西行和东归路途中最高的山口——海拔4939米的坎达尔山口(1),也就是他所说的“大石崖”。
车开到了能远眺坎达尔山口的最佳地点,公路旁的高山草甸上还有小片未融化的积雪。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便是穿越乌古里亚特山口时始终能够望见的“雪墙”,两山之间有坳口,但多数目视海拔较高,我视野正对的一处有长长斜坡的最低山口,领路的瓦恰乡政府工作人员说,那就是坎达尔山口。
当地雪山海拔最高的有6000多米,要通过这些天然屏障就必须走山口,但可供通行的山口非常有限。军事地图显示,只有这条通过乌古里亚特山口和坎达尔山口的路可供通行,而且,从石头城东南行到坎达尔山口,开车约有130公里,与“城东南行三百余里”的里程信息完全匹配。方位、里程和地理环境共同证明了这条路线完全符合玄奘所走的路线。
塔什库尔干县城一片静谧,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街道、房屋、绿树,街上富饶地带生活的居民多,故事自然就多,玄奘在这里又记录了一个有意思的传说。大石崖上有两间石室,各有一个罗汉在内圆寂。他们在此已经700余年,却肌肤不腐、骨骸未烂、端然而坐、纹丝不动,看上去栩栩如生。最神奇的是头发、胡须每年还在生长,寺院里的僧人会定期上去为他们剃发更衣。
这两间石室还在吗?当地人茫然不知。但从记载来看,朅盘陁国应该有崖葬的传统,“汉日天种”传说中的第一代国王死后便是葬在石室中,不过当地现已没有崖墓遗迹。
2014年8月下旬,我曾尝试徒步翻越坎达尔山口,体验玄奘在一天之内走过这里的感受。夏季的瓦恰谷地牧草青青,牛羊成群,景色比春天时更显生机盎然。车开到山口下方海拔约3300米的地方,随身带着干粮和御寒的衣服、手套之类,开始徒步行走。起初顺着山上的小道上行,路线迂回,坡度较缓。从雪线开始,就没有路了,山上遍地是大大小小的砾石,坡度也陡起来。成群的牦牛在积雪间悠闲地吃草,天空碧蓝,云朵如絮,在通透的阳光下白得发亮,光影在广袤的山峦和谷地之间投射并流转,一派天光云影共徘徊的景象。
越往上行,坡度越陡,积雪也越来越深。山风冰冷,体力消耗极大,再加上头痛等高原反应,人体的感受非常不适。向导尚别却若无其事,还示意我们先往上走,他要到不远处的山坡上去照看一下他的牦牛。
出发四个小时后,终于到达距离山口最近的一个背风平台处,那里有些大石头,我们稍事休息,加了衣服,吃了些东西。山口看似近在咫尺,尚别却说走过去还要一个小时。从以前翻越纳兹塔什等山口的经验来看,尚别的话是有足够依据的,山上的距离凭肉眼确实难分远近,而且在高海拔地区行走非常困难,更何况去往山口的路又全是积雪。当时已是下午六点钟,尚别示意我们看远处的山峰,灰色的云气正在顶部聚集,一场风雪很可能就快来临。理智的考虑之后,我们决定下撤。等回到停车地点,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了,回望山顶,已被笼罩在浓重的阴云之中,风雪可能已经袭击了我们刚才所在的位置。
在山坡上时,始终有“轰隆隆”的声音作响,四处寻找才发现是另一个山坡上的压路机正在作业,看来坎达尔山口很快就要结束没有公路的时代,从玄奘至今的徒步翻越即将宣告终结。此后我又数次来到这里,公路已经修通,车可以开到靠近山口的地方,因此攀登到山口顶部相对容易得多。
第三节见证玄奘取经的唯一生命
玄奘越过坎达尔山口后,自“大崖东北,逾岭履险,行二百余里,至奔穰舍罗”。这一段路程玄奘走得惊心动魄,途中遇到一群强盗打劫,戒日王送给他的大象惊慌失措,跌落水中溺死,经书也有损毁。这就是小说《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取经所经历的第八十一难的原型。
玄奘沿途经过的河是特都拿河,一路沿河东北行,走到它与孜拉甫夏河(突厥语,意为“铺满黄金的河”)交汇处,两河汇成的河流称为大同河。春天枯水季时,整个山谷堆满鹅卵石,河水变成可以一步跨过的涓涓细流。河谷中绿色不多,只有山脚下的民房附近可以见到一些细细的白杨。
所以,巨大杨树的出现就特别震撼。它的树干粗壮如小屋,老枝擎天,树冠阔达十余米,静静地矗立在河谷中央的两河交汇处,背景是高大的雪山,粗大的树根深深地抓住鹅卵石下方的泥土,杏黄色的小叶在树冠上密密匝匝,顽强的生命力令人慨叹不已。它幸运地生在了这片河流交汇的土地上,成功地避开了数千年来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才能有幸目睹身边的沧海桑田。
它的年龄并不难推测,我试着丈量它的直径,可惜当时没带皮尺,只好靠人力合围,最后八个人才勉强将它合抱,以后又多次来过,测量后发现树的围径达12.5米,不仅是新疆发现的最大的阿富汗杨树,甚至是新疆最大的树。我提出这个假说已经有好几年,但迄今还没有被否证。
那么,玄奘应当也和我一样,看到了这棵伫立于河谷中的大树,那时它已在此地等候了一千六百多年。它是现存唯一见证玄奘取经的生命。玄奘很有可能曾坐在树下休息,饮过清凉的河水。
第四节月光难以照到的地方:奔穰舍罗
终于到了揭晓谜底的时候,在喀什我与陈丽部长不约而同说出的那个名字,便是玄奘离开大杨树后,即将抵达的塔什库尔干县大同乡。
大同乡所在的阿依克日克村,塔吉克语意为“月光难以照到的地方”。大同乡的地形确实如此,四山环抱,清晨的阳光只能照射在山顶,山壁以下都是阴影;晚上山影魆魆,只见月亮,却很难看到月光落地。玄奘说“葱岭东冈,四山之中,地方百余顷,正中垫下”,唐代的“百余顷”相当于现在几千亩的平地,符合这个地貌和面积大小的,在葱岭东冈一带,只有大同乡。当地人从石头城东南行三天可到坎达尔山口下,从坎达尔山口东北行至阿依克日克村需要两天,与玄奘的里程也完全吻合。
大同河谷平坦宽阔,多杏树。四月,河谷中杏花胜雪,一树一树绽放在村口路边,塔吉克妇女带着一脸淳朴善良的微笑,抱着孩子站在土墙后,此情此景,我仿佛误入了桃花源。葱岭东冈、西冈海拔相近,习俗类似,四月东冈杏花绽放,七月西冈杏子飘黄,我可谓既饱了眼福,又饱了口福。想来玄奘走过时,虽然不可能欣赏到此地的杏花,但一定品尝过酸甜可口的杏子吧。
“奔穰舍罗”是梵语punyasala,意为“福舍”,即给旅客行人提供免费食宿的地方。《大唐西域记》中记载了“福舍”的来由。这个地方冬夏积雪,风飘寒劲,商旅从这里经过时,都觉得苦寒艰险。过去有一个大富商,带领上万仆从和几千匹载货的骆驼往来运送货物,一次遭遇风雪,人和牲口都死了。那时朅盘陁国中有个大罗汉,通过法术预见到这些即将发生,想去拯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可等他赶到时,商人已经死了。于是大罗汉就收集商人遗留下的珍宝,构建馆舍,买下邻国的土地,赈济往来的客人。所以后来的行人商旅,都蒙福舍布施。从玄奘这段话中可见,当时这段路上往来商旅非常频繁,有的规模还相当大。
奔穰舍罗的杏花
阿依克日克,月光难以照到的地方,阳光也一样
(1)坎达尔山口(Kandear Pass),坐标:北纬37°33′57.41″,东经75°49′14.05″。
第七章风雪相继,东下葱岭
顺着艾亚河而下,越过达木斯乡,玄奘便来到宽阔美丽的叶尔羌河畔,在这条泛着金光的河边濯衣浴足,从此离开雪山河谷纵横的葱岭,步入大漠黄沙和连绵的绿洲。
第一节何处乌铩国?
斯坦因认为乌铩国包括叶尔羌(今莎车县城)和英吉沙,他相信玄奘从齐奇克里克高原东行翻越海拔3989米的托里亚特山口(Toriart Pass)至其里拱拜孜,然后北行翻越海拔3898米的喀什卡苏山口(Kashkasu Pass)(1),继续北行到英吉沙。(2)这条路线确实是石头城—英吉沙—喀什传统路线,我于2013年4月、2014年6月、2015年4月三次对其进行过考察,包括了沿线所有的山口与路段(3)。但是这条路线不仅不符合玄奘先东南行再东北行到奔穰舍罗的方向,也不符合“从此(奔穰舍罗)东下葱岭东冈……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的方向。即使真如斯坦因推论,乌铩国包括了英吉沙,这条翻越喀什卡苏山口前往英吉沙的路线的方向也是向北,而不是向东,因此无论乌铩国在何处,玄奘都不可能走这条不符合“东下葱岭”方向的路线。
在帕米尔高原东侧,由北向南共有三大块绿洲:喀什、英吉沙、莎车,而唯一符合从石头城东下方向的只有莎车绿洲,因此乌铩国必在莎车绿洲无疑。
儒莲认为乌铩国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奥什(法语“Och”,英语“Osh”),坎宁安认为在英吉沙(Yangi-Hisar),玉尔认定在瓦恰谷地(Vachcha Valley,今瓦恰乡)(4)。玄奘的记录“乌铩国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南临徙多河”,完全符合莎车南临叶尔羌河的情况,而英吉沙远在叶尔羌河西北100多公里处,奥什、瓦恰则相距更为遥远。另外,玄奘离开乌铩国“从此北行,山碛旷野五百余里,至佉沙国”,而英吉沙与佉沙国所在的喀什,现代公路的距离不过70公里,路程相差悬殊,奥什在喀什以西,瓦恰在帕米尔高原深处,地貌、方位、距离也都不符合,而喀什正在莎车以北,现代公路距离约200公里。由于当时欧洲人还没有对现在中国境内的帕米尔高原进行过实地考察,所以他们的判断与实际偏差很大(包括玉尔认为奔穰舍罗位于其里拱拜孜),与他们对已经考察过的境外路线的论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也说明缺乏实地考察,仅仅依靠二手的纸面资料对地点、路线进行从纸面到纸面的推理论证,难免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综上所述,乌铩国在今天的莎车绿洲当属无疑,因此斯坦因认为的玄奘路线,从方向、里程、目的地三个方面,都不符合玄奘本人的记录与实际的地理状况。
《大唐西域记》记录乌铩国“然能崇信,敬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近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当年莎车绿洲也是佛教国度,迄今县城中仍然保存有一座高大佛塔遗址,想必玄奘在此拜谒过,它成为玄奘翻越葱岭的终点象征。
莎车县城的佛塔
第二节俯瞰两条丝路的“黑大爷城”
从文献和实地两方面考证玄奘“东南行”至奔穰舍罗,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清晰。十九世纪欧洲探险家们的观点无一与我相同,他们定位的“奔穰舍罗”虽然也在古代的交通要道上,却与玄奘的方向相背离。我很疑惑为何他们一致忽略了“东南行”与“大石崖”这两个非常明确的方向与地标,而导致了最终的错误。但即便如此,我依然前去考证了他们与我不同的定位,这不仅是为了从实地考证来否定这些判断,也是为了考察清代驿道和丝绸之路不同路段的通行情况。
1873年,玉尔认为奔穰舍罗在其里拱拜孜,但它的方位、里程完全不符合玄奘的记录(5)。
丝绸之路南道有三条主要支道:
一是喀什—英吉沙道,它向南经喀什卡苏山口、其里拱拜孜,再经托里亚特山口、齐奇克里克山口到达石头城(今塔什库尔干县城、清代蒲犁厅城)。
二是叶尔羌—蒲犁驿道,它从旧称叶尔羌的莎车向西到吉什尔山口折向南,再经过喀喇山口折向西至恰尔隆,在其里拱拜孜与喀什—英吉沙道会合到达旧称蒲犁的石头城。
三是玄奘葱岭东冈道,它从石头城向东南经过乌古里亚特山口、坎达尔山口,再折向东北至大同乡,然后向东跨过叶尔羌河,经今库如克兰干村翻越库尔干山口,抵达莎车。
三条支道从东部塔里木盆地登上帕米尔高原抵达石头城后,向南到达公主堡附近,再折向西到达卡拉其古河谷,河谷南、北、西三向分布着一些丝绸之路的重要山口。现代公路建成之前,这三条道路一直是中国境内帕米尔高原的主要交通路线。这三条古道我均全程实地考察过。
考察时,我向队员们和随行记者解释其里拱拜孜的地理位置,说它就像上海的人民广场,是多条道路汇聚的地方,四通八达。从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
其里拱拜孜位于两条丝路的交会处
正因如此,在两条丝路交会处的山坡上曾构筑了哨卡扼守要道。至今山坡上还留有一个方形的城堡遗迹,当地人把它称作“黑大爷”,意即“中国城”。可见当年这里早有汉唐军队驻扎,实际历史已不可考。但令人极为惊异的是,这个“中国城”起码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唐朝城堡,当地人竟然口耳相传了几十代人,除了十九世纪60年代英国叶尔羌探险队记录外,还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文字记录。
其里拱拜孜和山梁上长方形的“中国城”
考察前资料准备阶段,我用谷歌地球搜索这一带的地形时,清晰地看到山坡上有一个四方形的印记,感到非常奇怪,不知其为何物。第一次实地考察时,我在很远处就看到了山坡上的这座四方城。它宽约100米,长约150米,除一圈低矮的、还算完整的围墙,别无任何其他遗存。“中国城”下方有一所小学,校长非常热情,介绍了不少情况。我也学到了一个在书本上没学到的知识,原来在柯尔克孜语中,“苏”意为季节性的河流,而“达里雅”则表示终年有水的河流。
其里拱拜孜在石头城的东北方,现在是一个村庄,规模不大,从当地的面积来看,与玄奘所说“地方百余顷”的“奔穰舍罗”不相符合,也并非“四山环抱,正中垫下”的地形。虽然坐落在群山之中,却没有合围环抱的感觉,并且从石头城到这里是“东北行”,这些均不符合玄奘的记载。
1907年,斯坦因认为玄奘离开石头城后“东北行”二百余里至奔穰舍罗,因此他将奔穰舍罗定位在石头城东北的齐奇克里克高原(6)。我非常奇怪他为何在方向上南辕北辙,完全忽视了玄奘在“东北行”前所记的先“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崖”。斯坦因利用的是《大唐西域记》的儒莲法译本和比尔英译本,最初我怀疑是翻译的问题,但在阅读了斯坦因所引的这两个译本相同的版本、相同的页码以及相应的段落后,发现翻译忠实于原文,并没有错误(7)。
我又怀疑他可能是受了《法师传》的影响。《法师传》的记述是“城东南行三百余里,至大石壁……法师在其国停留二十余日。复东北五日,遇群贼”。与《大唐西域记》不同的是,它完全没有写玄奘重点记录、描述的奔穰舍罗,并且两段前后行文不畅。《法师传》是玄奘去世后其弟子所撰,而《大唐西域记》是玄奘亲撰,因此当二书的行程记录有矛盾时,应以《大唐西域记》为准。此处的差异,我怀疑是传抄中有所错漏所致。即便如此,《法师传》也表明了玄奘在离开石头城后是先东南行、再东北行,那么为何斯坦因会忽视前者?
《大唐西域记》的儒莲法译本与比尔英译本都忠实地译出了原文(8),但这当中有一处玄机,很有可能是造成斯坦因判断失误的原因。在中文版中,东南行和东北行的记录仅隔一个《石室有二僧》的故事,两三行字而已,但在法译本中,“东南行”在第214页上,“东北行”则在第214页最后一行与第215页的开头几行,儒莲在其间插入10行其他内容的文字。很有可能是这个阴差阳错“坑”了斯坦因一把。
斯坦因一直到1942年在阿富汗喀布尔去世,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持续了40年的错误。
第三节鲜花盛开的齐奇克里克
齐奇克里克高原被当地人称作“齐奇克里克曼丹”,“齐奇克里克”意为“鲜花盛开”,“曼丹”意为“高的平地”,即“鲜花盛开之地”,海拔4370米。我曾于2014年6月考察此地。从石头城出发,沿塔什库尔干河谷北行再东行至新迭村,然后顺着新迭河谷一路北行,翻越海拔4480米的柯克明纳克山口(Kok Mainak Pass,蓝脖子山口)(9),即到达齐奇克里克高原,从弃车步行开始,全程17公里,但同一天内原路折返,共约34公里,包括休息时间,共费时11小时。
我在路上恰好遇上一家从冬季草场往齐奇克里克夏季牧场转场的牧民。他们用毛驴驮着家当,带着三条狗前面开路,中间管理,后面监督整个驴队。这三条非常有灵性的狗前后撒欢地跑着,恪守职责,偶尔也开小差,但很快又会将趁机逃离的毛驴赶回队列,给我枯燥的徒步考察增添了许多乐趣,也让我亲眼目睹了当年丝路商队的真实行走状况——什么是丝绸之路?这就是真正的丝绸之路,但似乎没有研究论著提及狗的作用,而我在帕米尔上多次看到的转场,狗都是不可或缺的,是人类得力的助手,是人们用来管理驴和骆驼的中介助手。
由于当天我计划的是往返行程,所以里程加倍,这应该是我在帕米尔考察一天里走得最长、最辛苦的一次。地力所长及两个向导与我们一同前往,当地通常是走单程,进高原后就住在夏季牧场的牧民房子里,所以当天往返对他们也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后来地力看向导们不想当天返回,就采取激将法说“咱们塔吉克人可不能输给汉人”,不过这个故事是他两年后告诉我的。
鲜花遍野、群山环抱的齐奇克里克高原,右侧即齐奇克里克山口,丝路由此转向东行。
齐奇克里克高原南北长约7公里,东西宽约5公里,近似椭圆形,四山环抱。由于海拔较高,气候苦寒,因此无人居住,只有牧民夏季放牧时临时居住的一两间房子。所以这里不可能有所谓的“奔穰舍罗”(福舍),也不符合“葱岭东冈”的定位。但由于斯坦因相信玄奘经过的奔穰舍罗就是齐奇克里克高原,因此他每次路过此地都会缅怀“我的中国守护神玄奘”(Hsüan-tsang,my Chinese patron saint)(10)。
这条路虽然不曾等来玄奘,却迎来过另一位著名的唐朝人:高仙芝。
大唐天宝六年(公元747年),高仙芝率领一万安西军,配备几万匹马,从疏勒出发,翻越葱岭,开始了一次史诗级的军事远征。远征军翻越的第一座山口是“青山岭”。几年后,“安史之乱”爆发,高仙芝被唐玄宗冤斩于潼关。
沿着传统丝路,以传统方式转场的牧民
自疏勒西南入剑末谷、青山岭、青岭、不忍岭,六百里至葱岭守捉,故羯盘陀国,开元中置守捉,安西极边之戍。喝盘陀,或曰汉陀,曰渴馆檀,亦谓渴罗陀,由疏勒西南入剑末谷、不忍岭六百里,其国也。
——《新唐书·地理志》
“青山岭”即今其里拱拜孜向北的喀什卡苏山口,海拔3898米,是喀什通往塔什库尔干的传统道路,唐朝时的“国道”,其实直到今天,当地的居民仍然日常利用这条道路。
英国叶尔羌探险队、赫定、斯坦因等人都翻越过这个山口,现在它仍是当地村民日常使用的道路。1906年6月,斯坦因经过喀什卡苏山口顶部,拍摄了一张考察队的照片。一百多年相对于大自然只是一瞬间。我多次翻越喀什卡苏,每次都会在同一位置拍照留念。
2013年4月,其里拱拜孜小学校长帮助我们集齐了村里的五六辆摩托车,将考察队员们送到海拔3500米左右、喀什卡苏山口脚下的夏季牧场。山势陡峭,攀爬的过程非常困难。路上可以见到牛羊粪便,随时有旱獭在脚边出没。
喀什卡苏向石头城方向的下一个山口是托里亚特,即唐人所称的“青岭”,有盘山的羊肠小道,可乘摩托车前往。柯尔克孜小伙子们非常胆大,在这样崎岖的山路上,照样把摩托骑得风驰电掣,半个多小时即抵达山口,在山口顶部可以向西远眺齐奇克里克高原。2014年8月,我们从反方向乘摩托车登过托里亚特,同样非常陡峭。
这条路上最高、最艰险的一处地点无疑就是海拔最高的齐奇克里克山口,因此唐人非常精当地命名为“不忍岭”。
第四节东下葱岭,又见叶尔羌
离开奔穰舍罗后,玄奘“从此东下葱岭东冈,登危岭,越洞谷,溪径险阻,风雪相继,行八百余里,出葱岭,至乌铩国”。
2013年初到喀什时,我拜访了当地学者马树康,他找出一本收藏多年的《文史资料》杂志,里面刊登有一篇对考察非常有价值的文章《大同日记》,作者是时任喀什地委书记的郭刚,这是他考察大同乡出山公路时撰写的文章。
《大同日记》记述了1984年郭刚从莎车县达木斯乡前往大同乡的路线,这正是玄奘从大同乡出帕米尔的反向道路。文中记载,从达木斯乡出发,走45公里山路后,抵达库尔干山口下,弃车上马,翻越山口。山道崎岖,狭窄陡峭,一些地方坡度有60度,山口海拔不高,约3100米,一个多小时即可翻越。越过山口后约2公里,到达苏盖提列克。
不要小看这一段路线的描述,它非常清晰准确地反映了里程、地貌和行走难度,是很实用的工具。实地走过并有明确里程和路况记录的线路资料非常稀少,做这样的记录并不容易,它要求记录者有清醒的头脑、专业的技能和较强的表达能力。后来,我回到乌鲁木齐以后,专程去郭刚书记家拜访,听他畅谈了近两个小时。他已经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政委的职务上退下来,精神矍铄,仍然非常关心边疆地区的安全和发展。
山路蜿蜒曲折,岔道众多,进库尔干山口的路并不好找。下午2点,考察队经过叶尔羌河的古渡口所在的铁索吊桥,到达了河东岸开满杏花的库如克兰干村问路,顺便向村民讨开水泡面。塔吉克村民难得见到外人到访,特别热情,和队员们聊得很开心,还出借塔吉克的帽子和丝巾给女队员们拍照。美中不足的是,方便面不是一般的难吃,好在汤泡馕还算美味。
饭后,我们继续出发。村民所指的方向实在模糊难辨,司机几乎是凭感觉折进一条山谷。和刚才狭窄的山道完全不同,山谷里豁然开朗,开阔的谷地上遍布鹅卵石,中间有可供一辆车通行的土路。正纠结不定的时候,刚好看到路边一个可能正要回家的塔吉克妇女。我急忙上前问路,但显然她对我的话不明所以,问她库尔干山口在哪儿,她点头,手朝前指;再故意问她喀喇山口,她也是一样的反应。好在GPS上预先定好的库尔干山口位置越来越近,我们便一直向前开。
山坳阴冷,河里还结着冰。车不能再走了,于是弃车徒步。这时是傍晚6点20分。没走多久见到一户人家,本想请他们带路,但语言不通,一直没法沟通清楚,这家的男主人以为我们要翻到达木斯乡去,连连摇头。无奈,我们只好摸索着往前走。
叶尔羌河边的库如克兰干村
先经过了一段阡陌纵横的农田,继而是一段冰河,厚厚的冰层正在融化,下方可见滚滚浊流,需要在冰河、山坡与碎石河道中穿梭行走。走到一个山的背阴处时,有一片巨大的冲积扇。走上去才发现脚下非常硬,没有普通路面的弹性,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是一块巨大的冰川。因终年不化,冰面上已覆盖了厚厚的土层。
越过冰体,远处山坡上出现一间房屋,背后是一个坡度平缓的山口,从GPS上来看,这个山口应该就是库尔干山口。房子空无一人,GPS显示这里是苏鲁克奥夫,距离库尔干山口约2公里。遗憾的是当时天色已晚,我们没有携带照明设备,无法再前行至山口,只得折返,但对路段状况已十分明了。
库尔干山口东面的达木斯乡,我曾在春夏两季前去考察。夏季时库尔干山口出达木斯乡的路上,艾亚河涨水,大水淹过了公路,无法前行。春季则水量很小,艾亚河下游河滩完全干涸,发源自帕米尔的叶尔羌河上游河床露出大片河滩。艾亚河发源自库尔干山口,在距离莎车县霍什拉甫乡政府500米处汇入叶尔羌河。
霍什拉甫乡周日有集市,在乡政府前的道路上边绵延数公里不绝,商品齐全,人声鼎沸。我们的车在人群中缓慢地推进,队员纷纷打开车窗看热闹,当地老乡和我们相互觉得对方很稀罕,车里车外都在好奇地张望。霍什拉甫乡在叶尔羌河岸边,河道边巨崖立壁,过去巨崖上部曾是叶尔羌河的河床,后河流下切,落到今天的位置。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各种雄奇的景观。河上撑起的皮筏十分新奇。河对岸绿树成荫,生机盎然,想来当年玄奘刚出葱岭,便看到满眼的绿色,一定倍感心旷神怡。
对面的绿洲是喀群乡,这里1989年发现了一个大型的汉代墓葬群,面积达9000平方米。墓葬出土的棺木内壁有双龙戏珠和幼童图案的彩绘,棺内遗体尚未腐烂。古墓群是地区级文物保护单位,现存文物均保存在喀什博物馆。不远处还发现了一个唐代墓葬群。大型墓葬群的存在说明当地一直是繁荣的定居点,玄奘经过此地时,应该看到了墓群的夯土堆。但他对墓葬并没有太大兴趣,《大唐西域记》中少有记载。
夏季的艾亚河谷,向西望
玄奘顺着艾亚河而下,越过达木斯乡后,来到宽阔美丽的叶尔羌河畔,在河边濯衣浴足,渡河前往乌铩国。
前文已经说过,乌铩国就在今天的莎车。莎车沃野千里,风调雨顺,林木葱郁,花果繁盛,刚刚熬过帕米尔高原数月苦寒的玄奘立刻觉得神清气爽。
乌铩国周千余里,国大都城周十余里,南临徙多河。地土沃壤,稼穑殷盛,林树郁茂,花果具繁。多出杂玉,则有白玉、黳玉、青玉。气序和,风雨顺。俗寡礼义,人性刚犷,多诡诈,少廉耻。文字、语言少同佉沙国。容貌丑弊,衣服皮褐。然能崇信,敬奉佛法。伽蓝十余所,僧徒减千人,习学小乘教说一切有部。自数百年王族绝嗣,无别君长,役属朅盘陁国。
由这段话也可见朅盘陁国的地域范围之广,堪称当时帕米尔高原上首屈一指的大国。玄奘提到乌铩国“多出杂玉,则有白玉、黳玉、青玉”,叶尔羌河是著名的玉河,大同乡的玉石随着山洪泻下,山洪裹挟着玉石滚入叶尔羌河,至今在喀群段的河床还能找到玉石。
叶尔羌河汇聚了帕米尔的高山雪水,注入新疆的母亲河——塔里木河,可以说叶尔羌河是西域的生命之源。它与日本作家井上靖之间还有一段感人的故事。井上靖对丝绸之路和中国文化感情至深,一生曾27次来到中国访问考察,电影《敦煌》就是根据他的同名小说改编,我认为这是迄今为止表现敦煌最好的一部文艺作品。1978年,他第一次随团来到莎车,情绪激动,强烈要求去不远处的叶尔羌河,陪同的外交人员上报后,终于批准。到达后,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第一个下车,不顾严寒,久久凝视不忍离开。
达木斯乡叶尔羌河渡口的羊皮筏
莎车在西汉时为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莎车国,后来一直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交通枢纽,人口稠密、商贾云集。清初改称“叶尔羌”,乾隆平定大小和卓叛乱后,在此设置了叶尔羌办事大臣,道光年间又设置了莎车直隶州。清代《西域图志》称其“城周十余里,有六门”,仍是个繁荣的大城市。玄奘经过时,莎车有佛寺十余家,僧徒近千人,习小乘教说。玄奘作为一名海归高僧,曾在此开坛讲经,宣扬佛法。现在莎车县城东边的城墙边上,还留有玄奘在此讲经的墩台遗址,即朱具婆佛塔遗址,维吾尔族人称之为“努尔肉孜墩”或“和卓木墩”。墩台的存在见证了佛教文化在莎车的历史传承。1982年新疆博物馆专业人员前去调查时,曾经在土堆底下发掘过百余枚宋朝前期的钱币。目前墩台仅存夯土遗迹,下方为圆形,直径约6至8米,高达12米,因风雨侵蚀,顶部逐渐削尖。
玄奘在乌铩国讲经数日,为他的帕米尔之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从此离开雪山河谷纵横的葱岭,步入大漠黄沙与绿洲连绵的塔里木盆地,继续一路东行,回到祖国大唐,并将写下一部伟大的著作——《大唐西域记》,也才有了千年之后,我写的这部文稿。
(1)托里亚特山口,坐标:北纬38°7′37.54″,东经75°42′59.83;喀什卡苏山口,坐标:北纬38°11′20.85″,东经75°45′33.57″。
(2)[英]斯坦因《古代和田:去中国新疆从事考古和地形考察的详细报告》,第41—44 页。和他的《西域考古记》(Serindia:detailed report of explorations in Central Asia and Westernmost China:carried out and described under the orders of H.M. Indian Government),第1 卷,第78—80页。
(3)具体路线参见《丝绸之路地理信息系统》。
(4)儒莲翻译的《大唐西域记》(法文版),第2卷,第126页。[英]亚历山大·坎宁安《对中国僧侣玄奘的旅行验证:七世纪上半叶基督教时代玄奘在阿富汗与印度行程考实》。参见[英]亨利·玉尔《奥瑟斯河河谷地理》,第18卷。
(5)[英]亨利·玉尔:《玄奘吐火罗斯坦考察记录:一些地理学概念的再思考》。
(6)齐奇克里克高原(Chichikilik Plateau),坐标:北纬38°2′55.21″,东经75°22′46.97″。
(7)[英]斯坦因:《古代和田:去中国新疆从事考古和地形考察的详细报告》,第39页。参见塞缪尔·比尔翻译的《大唐西域记》(英文版),第2卷,第214—215页。
(8)参见[法]塞缪尔·比尔翻译的《大唐西域记》(英文版),第2卷,第303页。
(9)柯克明纳克山口,坐标:北纬38°1′20.82″,东经75°22′59.68″。
(10)[英]斯坦因:《沿着古代中亚的道路:简述中亚与中国西北部三次探险》(On ancient Central-Asian tracks:brief narrative of three expeditions in innermost Asia and northwestern China),伦敦1933 年,麦克米兰出版社(Macmillan),第48页。
后记
2011年7月,我才第一次到达新疆,第一次到达帕米尔高原,而且当时完全是一个纯粹的观光客。
生活的惊喜就在于不可预料,不可计划。
7月31日,我从喀什奔赴帕米尔高原,一路上充满惊喜:在100多公里外就看到了高大如墙的高原,其上闪耀的是冰山;在红色的盖孜河谷目睹了雄伟的公格尔峰全貌,二者间的高度差竟然惊人地超过了6000米;待到上了高原,目睹了梦幻的白沙湖,那是斯文·赫定多次经过的地方;黄昏时分,慕士塔格阿塔竟然罕见地露出了其巨大半球体的全貌,并极为罕见地完美倒映在小喀喇库里湖中,第二天经过,它竟然又难以想象地镀上了一层粉红,仍然完美倒映在湖中;目睹了漫天大雪、青葱的河谷、湍急的塔什库尔干河、冰山的雪崩以及云海光影的变幻……这就是帕米尔。
一切难以想象的奇幻壮丽让我震惊,两天就拍了近两千张照片。当时我心里就想,帕米尔古称葱岭,丝绸之路经过这里,从一个户外运动爱好者的角度,当时我想知道丝路究竟经过哪一座山口,哪一条河谷,我很想重走一次,目睹玄奘当年见过的同样景象,体验同样的感受。
于是我翻阅了大量的论著,但,没有人告诉我答案。我又想,那不如我来从事这项工作,于是阅读了大量的中外文献,特别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西方帕米尔探险家荣赫鹏、寇松、斯文·赫定、斯坦因等人的著作,搜集浏览了数千幅各国的近现代军事地图。在做好充分的准备后,于2013年4月开始了第一次丝绸之路帕米尔段考察,一直到今天,足迹已经遍及境内外的整个帕米尔高原、河西走廊、罗布泊、中亚诸国、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等国,一次偶然的旅行促成了我的研究转向。
生活中充满惊喜,只需要好奇与审美。
在帕米尔徒步翻越山口时,我随口说了一句话:“学术从审美开始,以审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