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世纪西方人如此评价冰岛。那是哪里?一片无政府的蛮荒之地吗?没有国王勤政,少了官员爱民,平民百姓该如何生活?
纵观古今,君王帝皇统治的国家多如牛毛,民众自治之地却寥若晨星。整个中世纪持续千年,不过屈指可数几个特例。正如迪特马尔申沼泽里刨食的德意志农民,波罗的海中央经商务农一体的哥特兰人,以及我们即将提到那个远在天边的独特平民社会——冰岛联邦。
作为一个大西洋里由火山活跃形成的年轻岛屿,冰岛面积约么相当于3个海南岛。可大部分不是高山便是冰川,宜居面积十分有限,并且这里还远离欧洲大陆,无意中成为地球上最后一个无人居住的大型岛屿之一。
这样一块火山、冰雪、台地、河流组成的荒凉处所,曾长时间乏人问津、无人光顾。因此顺理成章错过了人类敲打石块、冶炼青铜的漫长时代。当第一个智慧生物造访冰岛之时,已是公元8、9世纪。
那会,罗马帝国早化作一片陈迹,亚平宁古城内恢宏凯旋门孓然矗立,人们忆不起那是彰显哪次胜利;残破大理石雕塑吊念的神祗和帝王,人们也早忘记其姓名。欧陆大地争端不断,查理曼大帝穷尽一生创建的伟业转眼间分崩离析,抬首北望,维京入侵已现端倪。
第一批人类乘坐小舟抵达了冰岛,简朴罩袍下不难看见一个个清瘦面容,那是爱尔兰的僧侣。来自基督教希伯诺-苏格兰传教团(Hiberno-Scottish mission),被称为巴帕“Papar”。和其他多数宗教类似,他们有着早期信徒那种特有的虔诚和执着,崇尚苦修。不顾自身清贫生活,试图以信仰救世。
(传教行为主要由爱尔兰和苏格兰西海岸的僧侣零星发起)
为传播教义,他们早在公元563年便自发组成了一些小团队各自向外远行,试图感化其他族群。修士们去了凯尔特人的村子、拜访过皮克特的聚落,和撒克逊人交流,足迹遍布法兰克帝国和欧洲许多其他地方。冰岛西南的雷克雅内斯半岛上,现代考古学家们发现了爱尔兰僧侣们留下的一间小屋,虽已成废墟,但其中器物经过碳年代测定,表明该地在770-880年之间被遗弃。此处便是冰岛上人类最早留下的痕迹。
大约800名僧侣曾居住于岛屿南部的一处洞穴(Kverkarhellir cave),今日还能见到他们雕刻在岩壁上的十字架。面对这块寒风凌冽的无人之地,苦修也许可行,但僧侣们的信仰无处倾诉,大多选择了离开。而北方的邻居们很快要开始他们的拜访。
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北欧居民崇尚冒险,精于航海,发现了许多岛屿和土地,最远甚至抵达过加拿大的纽芬兰。冰岛当然也是他们骄傲的发现成果之一。
根据12世纪的《定居者之书》(Landnámabók)记载,一位居住在法罗群岛的探险家纳多德尔(Naddodd)首次发现了这座岛屿。他原本从挪威办事回家,结果半途迷路,一路漂流到冰岛东海岸。映入眼中的只有满地纯白。因此他把此处称为“雪地”。
第一位北欧拜访者匆匆离开后,神秘莫测的海上风暴很快送来了第二位客人,瑞典水手斯瓦瓦尔松(Garðar Svavarsson)。他既然来到这里,干脆绕岛航行,确认了冰岛的大致地形地貌,还修建了一座房屋度过寒冬,直至第二年夏天才一去不返。
第三位造访者是挪威人弗洛基(Flóki Vilgerðarson)。不同于前两者偶然驾临,他是刻意寻找。依靠高超驾船技术和携带的3只乌鸦,弗洛基准确找到了冰岛,见到峡湾内大片流冰的壮美景象,弗洛基将这里命名为“冰岛”,也是岛屿名称的正式来历。船员们在新土地上建立了庇护所,可严寒让他们带来的牛群全都死于非命。好不容易撑过冬天,弗洛基惊奇的发现整个岛屿竟逐渐变成了一片翠绿。挪威人意识到冰岛并非永远封冻,实际上能够居住,尽管冬日确实如此难熬。再呆了一年之后,带着探索发现的许多有用知识,他们满载着返回了家乡。
冰岛最有名的,也是通常被认为第一位永久居民是挪威酋长英欧尔弗·阿纳森(Ingólfr Arnarson)。根据记载,当船只接近陆地时,阿纳森将过去自己宝座旁的两根图腾柱抛入海中,向众神发誓柱子在哪里冲上岸,自己便在哪里定居。事情并未一帆风顺。沿着海岸航行时,阿纳森的兄弟被爱尔兰奴隶杀死,他们忙着追杀犯人。登陆以后,派出的奴隶们辛辛苦苦花费了长达三年时间才在岛屿西南找到了图腾柱。第二年夏天,挪威人真的就在那里建立起一个农庄,以此为家。这时,是公元874年左右(我国唐朝末年)。
阿纳森充满豪气的宣称自己拥有眼前几条大河以西的所有土地。见到周围一片荒凉景象,他的奴隶卡利(Karli)感叹:
“我们经过了多好的土地,却在这偏僻半岛定居,太不幸了!”
(现代仿制的著名图腾柱)
那个不起眼农场成为后世冰岛首都雷克雅未克的雏形。近年的考古结果也应证了《定居者之书》的记载。
在阿纳森之后,许多北欧酋长带着他们的家人和奴隶接踵而至。他们原本在挪威有着田产地位,为何愿意放弃一切重头开始?因由何在?
这,要归功于挪威国王哈拉尔德(Harald Fairhair,哈拉尔一世)。在宫廷诗人的赞美里,那是一位有着绚烂金发的传奇雄主。在众多酋长眼里,那却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严酷统治者。
(哈拉尔德国王形象复原)
当时,挪威正从部落联盟向着王国转变,促成这一变向的,无疑是国王的雄心壮志。无论依靠宫廷计谋还是武力入侵,哈拉尔德国王不断加强自身权力。他赢得了哈夫斯狭湾之战(battle of Hafrsfjord),肉体消灭了许多或支持旧制、或意见不合的大小酋长。除了控制沿海地区,他更进一步染指内陆,试图建立行省式的君主制管控。
面对连续血腥战争和繁重高额税收,不仅许多村落酋长难以忍受,连普通农民也心怀愤懑。人们不得不中断田间劳作和林间狩猎去修筑工事、搬运物资、充当步兵。按时缴过了粮食猎物还得再次担心不知何时降临的突然摊派。对于国王统一挪威的宏大理想,许多人相当抵触,他们的合力反抗归于失败之后(哈夫斯狭湾之战),哈拉尔德国王立即占领了新的省份,快速任命官员,以极强执行力征收罚金、税收,强拉民夫。人们再也无法忍受,许多农民和酋长搬出船只,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亲戚朋友,收拾细软拉上牛马,争相逃出挪威。
于是,北欧各处岛屿成了安家目标。原本无人关心的冰岛也变作香饽饽。60年间,大批挪威移民涌入。到了公元930年,人们认为该岛的所有可耕地都已完全占满。出于维京人早期的掠夺行为,移民往往是挪威男人带着异族女人。那些可怜女性大多来自于爱尔兰和苏格兰村庄,在之前的维京入侵中被成批掳掠为妻。
现代DNA和染色体研究表明,冰岛人62%的母系血统来自爱尔兰和苏格兰,75%的父系血统来自斯堪的纳维亚。也就是说,移民之内,部分挪威男性带领了本族妇女,多数挪威男性带着爱尔兰、苏格兰女性,再带上自英伦三岛抓来的奴隶或仆人,构成一个个家庭。考虑到冰岛允许奴隶生儿育女,因此几种人群的后代都汇入了后来冰岛人的血液之中。
定居完成之时,先前滞留岛上的爱尔兰僧侣们选择全部离开,也许他们发现无法与越来越多的北欧移民沟通,十分深厚的异教传统让他们知难而退。
数十年内,大约3500多名挪威移民在冰岛建立起1500个农场,每户人家都基本有了自己的土地。
刚开始,他们随意用石头木桩在旷野里划出自己想要耕种的地界。后来,迟到的移民出价从先来者手中购买耕地,或者依靠亲人朋友赠送土地,还有一些定居者使用暴力和威胁夺取他人土地。总体来讲,自由获取和赠送是移民获得土地的主要方式,因为对一个家庭的力量来讲,能够开荒耕种的土地面积毕竟有限。历史学家卡尔松也指出,早期定居者鼓励新来者在自己附近安家,那会方便照管奴隶和牲畜,危险时也能相互协助。
(现代复原的定居者农场,曾被火山灰覆盖)
于是,大量自耕农出现在冰岛。这部分维京人完全抛弃了出海抢掠的过往,主动变作自食其力的农民牧人。他们好像找到了真正家园,曾经焦虑浮躁的态度、一夜暴富的幻梦都落定尘埃。人们似乎完成了一种淳朴梦想,在自然而然的世界里拥有一片耕地,一座小屋,几个家人,远离道貌岸然的封建官老爷,远离贪得无厌的奸诈税吏。
(根据推断,冰岛普通人家庭一般8人左右。由一对夫妇、两三个孩子、一两个老人、两个雇工或奴隶构成)
这难道就算一个传说中的乌托邦?不,因为奴役制度依然存在。早期奴隶们通常来自先前维京人袭击爱尔兰的战利品,少部分来自北欧奴隶交易。后来奴隶多来源于犯下盗窃罪、或无法偿还债务的本地人。不过根据形成的冰岛法律,当地所有的奴隶身份并非终身,当他们用劳动偿还了债务时,可以缴纳赎身费(大约为6盎司白银,放在现代折合约144美元、约1018元人民币)重获自由。
由于人们定居时情况复杂,地多地少的矛盾、好地坏地的判断,民众之间出现了许多争执与冲突,乃至流血事件。担心之下,冰岛人民开始认真考虑设立一种制度,一种不依赖国王或贵族的制度,来解决日常遇到的纷争与问题。
对初来乍到的平民们来讲,他们往往和亲属朋友临近居住,社会地位没有多大差异。当碰到需要协助之时,或者遭遇矛盾纠纷,一些更有力量智慧、更具综合能力的人物开始崭露头角。人们逐渐信任他们,将公共事务和宗教祭祀托付其办理,这些人慢慢变成社区领袖。有的其实过去在挪威就是酋长或首领,依靠个人声望、荣誉和能力再次被附近一些农户推举为酋长(goðar)。平民和酋长两个阶层便由此自然形成。
全冰岛没有什么市镇,大大小小的农场彼此相连,民众也逐步根据血缘和地域分成39个氏族部落和13个区。39位酋长自然而然产生与民众之中,既不永久持续、也不血脉继承。酋长并不能像欧洲大陆的封建领主那般肆意妄为。因为没有武力限制,没有君权神授,导致每个冰岛自由民都有资格自由选择归附的酋长。一旦平民认为当地酋长无法解决他遇到的问题,便很容易投靠临近的其他酋长。一个酋长倘若不能证明自己拥有办事能力,那就会迅速失去民众支持,他的头衔也会变得一文不值,被他人所轻易取代。而处事得力的酋长,会有更多人员投靠。酋长代表的民众越多,在公共议事中就能具有越大的发言权。因此,冰岛早期酋长往往采用向追随者赠送礼物或者干脆大摆宴席来取悦民众。
历史学家Jón Viðar Sigurðsson表示:“酋长的权力基于他的个人素质,财富,朋友,集会人员,亲属和姻亲。最聪明、最乐于助人、最富有和最慷慨的人变成了最有权势的人。对于酋长和平民关系的本质,史学家Árni Daniel Júliusson进一步指出,农民的粮食生产是“政治和军事权力的基础”。一切权力的起点,最初都来源于物质的积累。
原始的氏族民主初步形成,但对于每日耕种放牧的人们会遇到的千奇百怪需求来说,似乎还很不足。
彼时的冰岛社会犹如一张白纸,人们不喜欢国王,仅是氏族部落又过于粗陋,那新制度如何建立?行政如何执行、权力如何制衡?
有一种说法,首位定居酋长阿纳森的儿子奥斯丁草创了地区议会,准备搭建一个议政机构的框架,成为冰岛议会(Alþingi/Althing,又称阿尔庭)的前身。聚集于地区议会的酋长们感到不能草草行事,他们试图模仿或者复制过去挪威的村落集会传统,又感到旧体制还能有所改善。于是派出一位名叫乌尔弗约特尔(Úlfljótr)的人回到挪威系统的学习法律,希望他能带来对制定法规和搭建政府的足够理解。乌尔弗不负众望,在挪威调查研究了足足三年才返回冰岛。这样,法典得以完成,正式的国民议会被建立。为了纪念他,人们把议会颁布的第一部法律命名为乌尔弗约特尔法(Úlfljót's Law)。
公元930年左右(我国五代十国时期),第一届冰岛议会(Alþingi/Althing)召开,人们把地点选在雷克雅未克东北沟壑纵横、风景独特的辛格维利尔(Þingvellir)。此后,每年6月,民众和酋长从全岛各地赶来,在此地参加为期两周的公众集会,讨论法律兼审判案件。
(后世重现阿尔庭议会召开的油画)
集会首先将围绕立法委员会——勒格雷塔(Lögrétta)召开。立法委负责审查和修改各项法律、有时会讨论对外条约。由当地全部39个部落的39名酋长(goðar)以及顾问共48人组成。作为参会代表,他们幕天席地,围坐三圈。中央是立法者(lögsögumaður/立法议长,每三年选举一次)。
立法者是冰岛唯一一位政府成员,没有实权,但受到人们的普遍尊重。因为他将在会场中心、“律法之山”(勒格贝格/Lögberg)上,主持议会议程,郑重朗诵和澄清一条条法律,参会酋长们则予以讨论。
由于冰岛那时没有使用文字的习惯,历史故事和法律诉讼都需要人们大声“说”出来,再耳口相传。倘若因此认为立法者是一份轻松的工作,那便错了。他需要将所有法律牢记在心,每年都得背诵全部法律条款的三分之一,三年任期正好读完全部法律。并且需要清晰洪亮,若是声音低弱,便会被认为不适合此项工作,被迫辞职。(本地法律在基督教化之后称为“灰鹅法”)
当议会完成了立法、“说法”、修法的过程。便会进入针对普通人更为直接的阶段。每个人都可以挺身发言,比如宣布自己得知的重大新闻或个人演讲。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审判案件。
带有争端的人们会公开陈述自己的案情、述求,在陪审团审核讨论中做出结论。陪审团成员一半由原告选择,一半由被告指定。这种奇特的公民法庭需要处理的案件诸如耕地划界、饮水归属、或者邻里纠纷、人身冲突。其实,同一部落内的争执可以由本区公民法庭处理(冰岛共四个地区法院,法官由酋长指定),牵扯到其他部落或比较复杂的则需在冰岛议会上正式讨论。
考虑到“说”的重要过程,不善表达、不熟法律的人会相对吃亏。于是人们迫使自己去努力背诵法律的每一个细节,找出利于自身的片段,将其变成辩论优势。该特性让整个冰岛变成一个善于诉讼的社会。人人以善用法律为傲,而且几乎每个揭示出法律漏洞的例子都将成为下一次议会修改法律的讨论重点。那些形成开创性先例的案件更迅速变得广为人知,大家茶余饭后又多出一个传奇的乡间故事。
判决的结果,通常为经济赔偿,严厉的会流放3年,以及最高惩罚——宣布为“法外之人”。“法外之人”将失去所有政治和财产权力。可以被任何一人杀死。不过,审判得出结论并不代表结束。由于没有官员、没有卫兵,国民议会也无权逮捕或处置犯罪分子,所有的审判结果必须由普通公民自己来执行。比如受害人和家属亲朋需要在法律名义下自行夺回被侵犯的权利,或者抓获罪犯,甚至处决。从实际来讲,冰岛法律允许了血亲复仇,还将作为社会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民间会称颂那些子报父仇,夫报妻仇的悲情故事。
案件执行并非易事,原告被告双方很大程度上需要寻找自己的酋长支持,可这并不免费。当公民说服酋长接受之后,酋长会开出一个帮助的价码,根据支援方式而不同,可能是口头支持、出面调解,以及夺取性命。
如果对方能服从审判结果,大多会以物质赔偿告终。但有的人坚持不接受议会裁决、不理会酋长劝解,也不肯出钱。那公民便需要按照冰岛法律的极端手段——提出正式决斗,双方在剑对剑、斧对斧的公平生死战里分出高下对错。倘若被告仍旧回避,那原告可以向四邻八乡公开宣告对方过错,接下来就能合法的随时杀死仇家。
一种相互制约的、依靠不成文法律的议会式公民自治,构成了冰岛社会的基石。多么奇特的景象。
在公元10-13世纪的世界,维京入侵大潮起起落落,欧陆各国争相巩固王权,法兰西、德意志雏形初显,波兰、匈牙利王国成形,挪威、丹麦大致统一。各地封建体制逐渐完备,一个个由国王贵族统治的金字塔社会成为世界主流。基督教的传播以及君权神授的理论更使得等级社会壁垒森严,遑论各国稳步扩充的军队作为统治者扎实后盾。冰岛,成了孤悬冰洋的一个例外,反倒将人类氏族部落遗留下的原始民主稍加发展,难得的延续下来。
(议会遗址,律法之山)
一个苦寒小岛,生活必然伴随着艰辛和忍耐。平原山边,农民们种植作物、饲养牛羊、捕捞鱼虾。喝牛奶、啃咸鱼、穿戴自制的毛皮衣鞋,再伐木造房、生儿育女。自给自足的生活清贫穷苦,连钱币都甚为罕见,甚至选择用布匹来交换物资。年景欠佳时饥荒会偶尔来临,各庄各户的平民和首领不能不相互帮扶。如此紧巴的日子却并未使得人们逃离。他们有断案的法庭、可行的例律、还能选择态度不那么倨傲的酋长。奴隶制甚至也被放弃,早于邻近国家变得更加文明(11、12世纪)。比起欧洲平民战乱横行、添租加税又朝不保夕的日子,可算另一番风景。
(12世纪后,纸质化的法律条款,带有许多形象插图)
史学家阿斯盖尔松说,“两个多世纪以来,冰岛联邦被证明是一个稳定和相对公平的社会, 表现出对法治的非凡尊重和对和平的渴望。一种开创性的保险形式被纳入该系统,通过该保险,成员们“不仅有义务抚养无法养活自己的人,而且还有义务为相互保险做出贡献,以弥补火灾或牛病造成的损失。”
世事变幻,天下真有与人无争的桃花源么?像冰岛这般特殊社会,也逐渐受到外界影响。例如基督教的传入。
自从爱尔兰修士们离开,挪威移民安家,时间转眼已过1个多世纪。公元980年,欧洲大陆的传教士重新带着基督教义来到冰岛,试图再做推广。结果居民们依然习惯寄托精神于北欧诸神,未有多大回应。不久后,基督教在挪威丹麦传播开来,新旧信仰引发社会激烈冲突,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战火熊熊。
其时,挪威的奥拉夫国王掌控权力,全力推广基督教。奥拉夫国王强制所有国民改变信仰,也给冰岛派来了使者,名叫斯特夫尼尔。此人自持手握钦命,暴力摧毁了北欧诸神的雕像和圣所,惹得居民们怒火中烧。冰岛议会很快裁定斯特夫尼尔为“法外之人”,整个岛屿都不欢迎他。失败之后,奥拉夫国王又派来了一个经验更丰富的牧师唐布兰德。两年时间里,唐布兰德软硬兼施,设法使得几位冰岛酋长改信,但依旧无法撼动普通居民对奥丁、托尔的供奉。国王闻讯按捺不住,便拒绝冰岛船只进入挪威港口,完全阻断两地正常贸易。还直接绑架了一些居住在挪威的冰岛人,将其扣为人质。奥拉夫国王公开发话,如若冰岛人不接受基督信仰,就杀死全部人质,包括几个酋长的儿子。
冰岛人顿时陷入窘境,他们在第二年的议会上集中讨论此事。两种信仰的民众相互敌对,几乎爆发流血冲突。立法者托尔盖尔(Thorgeir Thorkelsson)作为调解人介入。议会极尽所能发挥作用,让双方都同意遵守立法者的最终决定。
眼看人质命悬一线,血腥内战在即,作为北欧诸神祭司的托尔盖尔陷入沉思。为了族群的未来,他把自己裹在毛毯里思考了一天一夜。翌日太阳升起,托尔盖尔宣布冰岛整体将接受基督教信仰,条件是保留部分旧习俗(弃婴和吃马肉),且允许民众私人继续祭拜旧神。在矛盾的心情中,诸多冰岛酋长和居民接受了先前的郑重约定。依靠着议会和法律的信誉,不仅挽救了人质和贸易,冰岛还避免了重蹈欧洲大陆覆辙,因为仅是挪威在改信基督时就经历了数十年毁灭性的残酷内战。
不久后,基督教逐步进入人们的生活,还更新了本地习惯的法律条款。刚开始只是精神和习俗层面,但于11世纪末出现了重大隐患。当时,议会负责选举主教,一位名叫吉苏尔(Gissur)的主教当选以后,运用权力引入了什一税。也就是说,教会从议会获得了正式征税权,更借此获得大片土地和财产。而财富和影响力的增加让教会不仅能改造人们的思想世界,还能逐渐干预平民百姓日常的世俗生活。加之教会和挪威国王交往甚密,冰岛的政治格局已经悄然改变。
就这样,教会成为议会之外的另一个实际统治机构。冰岛政治的漏洞造成了原始民选体制出现严重危机,可风险不仅于此。
随着冰岛移民们的埋头苦干,他们的粮食收成和家畜产出逐渐宽裕。最早的时常挨饿、共同贫穷被渐渐摆脱。人们的互帮互助情节似乎变得淡漠,欲望随而滋长。一些特别富有的农场主不仅成为酋长,还运用金钱财物收买、控制其他酋长,吞并其住民和土地。这种被称为“强大酋长”(storgoðar)的首领,组建起私家军队,对内发动武装袭击,消灭异己、压制平民;对外寻求挪威王室的封官赐爵,财力支持。
至12、13世纪,经过经济和内战上的软硬兼并,起初全岛的39个酋长领地只剩6个左右的大家族统治。挪威国王也不断利用教会和酋长插手冰岛事务。一些大家族收受王世礼物、头衔,成了唯国王马首是瞻的附庸。为了更大地盘和更多权力,有的首领居然费尽心思运用各种阴谋诡计谋夺能成为挪威附庸的机会。
尽管议会依旧召开,可越来越难以控制冰岛的局面。陆战、海战、阴谋与暗杀。法律在金钱和权力面前变得虚弱,令不行禁不止,内部争权夺利战乱不断。农牧民生活中根本无法限制越来越强大的酋长,思想上也难以摆脱教会的钳制和灌输。他们迫于糊口生计和人身安全,只能投靠强大的酋长。而强大的酋长更加轻视议会和民权,为所欲为。
过去酋长和自由民相互制约的格局,正逐步演变成类似欧洲大陆那般标准的——封建领主加教会的双重统治。
冰岛议会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它来源于人们的共识,毁灭于权力的失衡。毕竟,一个没有雇员、没有金钱、没有武装、每年只开两星期会议的民众组织,虽然曾经体现出无政府主义的自我约束、共同管理效能,一度构建出男耕女织的淳朴理想社会,但终究败给了无制约的权力。
13世纪末,经历了大家族的长期内战之后,挪威国王走上前台。果子已经成熟,到了收入囊中的时候。1262-1264年,所有冰岛酋长宣誓效忠国王,所有冰岛农民向国王交税。冰岛自由邦宣告终结。世间从此少了一个独特的民众自治之处,多了一个国王掌中的普通行省。
冰岛很微小,但冰岛自由邦300多年的生命并不平凡。尽管先天不足、缺憾不少,但依然算得上人类历史中一次罕见又大胆的尝试。没有强权和军队,没有官员和酷吏,人们被证明可以在法律框架下,自己管理自己。
如冰岛萨迦(民间口传故事集)所言:
“遵循法律,土地将被建设;离开法律,土地将被荒废。“
(With law, the land shall be built; without law, the land shall be laid waste)
一个孤立的小型社会、一个拥有法律的宪政民主,存活了3个世纪之久。起初它贫穷、平等但稳定,后来部分富有却陷于混乱。回望中人们发现,纯粹的自由主义尽管充满理想,但无疑非常脆弱,随着财富的不均衡增长必然逐步自行崩塌。
如果冰岛议会不那么弱小、组织不那么简陋、制约不那么单一、民众参与不那么局限,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这,或许便是历史留给冰岛后人、以及全世界所有人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