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人生:大哥死了,大哥的女人给我留下八十万女性小说心理悬疑戏局推理文学江湖泽帆爱情谋杀黑道

01 大哥死了,大哥的女人给我留下八十万

前言

今天我们请来了作者郑泽帆。泽帆是擅长推理、塑造人物的写故事高手。同时具备这两个优点的作者非常少见。也许不少读者早就认识泽帆,此前他出版过长篇小说《大象无形》、《狗仔夜行》。

这次他讲的是一个情感细腻、最后催人泪下的故事。

两个女子,长相相似,性情完全不同。一个如火,一个如水。却同样的至情至性,勇敢热烈。她们因为一个男子而相识、相互嫉妒,相互保护,最后交换了彼此的人生。有时候,我们会在勇敢的女性身上看到超越世俗甚至是不可思议的神性,它就发生在了小说的女主角张妍身上。自然而然的,毫不做作的。

故事开始于一段年少懵懂清新的爱情。

混迹于社会帮派之中的虹姐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卷入一场杀人案,在事发后带着巨额资金逃走。

爱慕虹姐的少年阿顺在二人约好的城市等自己半年,彻底脱身后相聚。阿顺苦等无望,在约定城市与长相跟虹姐极为相似的张妍相识相爱。迟来的虹姐看到已经组建家庭的阿文,决心以拿钱的名义和他见一面,而后便告别,去过自己的人生,而张妍的晕倒却改写了三个人接下来所有的命运……

“我嫉妒你,但我愿意为了我们共同珍爱的人,把生的机会给你。我们一起复仇,也一起爱值得爱的人……”

世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她们可以为爱交换人生。

第一场

面对四个人的围堵,怎么才可能突围?阿顺一边后退,一边琢磨下策。在他身前,逼来四个手持镀锌管的混混,他认得左二那个矮子,矮子跟他是同班同学。昨天的考试,矮子让阿顺给他瞄一眼数学选择题的答案,阿顺没理他。考试后,阿顺的后脑勺就挨了矮子一巴掌,矮子仗着自己有大哥罩着,在学校跋扈惯了,他没想到阿顺敢还手。阿顺转过身,一拳揍向矮子的太阳穴,当场就把对方揍趴下。矮子缓了很久才站起来,看了看高他一个头的阿顺,明白自己单挑的话不是对手,只恨恨说“你等着”。阿顺没当回事,结果今天放学后,就看到矮子带了三个同伙,把他堵进校外的死巷。

集中火力对着矮子一个人揍——这是阿顺很快得出的决策。他明白今天免不了被一顿毒打,与其护头求饶,不如也让他们付出点儿代价。四人挥舞着棍棒跑过来,阿顺迎向前,用左臂挡住棍棒,看准矮子的鼻梁,又是一记重拳。

终归是寡不敌众,四根铜管往阿顺身上打,声音吃进肉身,发出沉闷的“嘭”“嘭”声。阿顺用书包挡头,有棍子抡向他的小腿骨,疼痛在他体内炸开,人一下子跪地,躺倒,身子蜷成虾米状,双手护住头,书包绷破,纸张飞出来。他们对着他曲着的膝盖骨敲,那狠劲是打算把他打成残废。硬铜管碰硬骨头,发出“铛”“铛”响,阿顺咬着牙,尝到了一股咸,嘴唇被咬破了。

“在我这里搞事啊?”混乱中,阿顺听到一个清冽的女声,以为自己被打出幻听,没想击打渐渐停下。

四个混混顿时站定,有两人还把铜管藏到身后。透过人缝,阿顺看到不远处的巷口站着一个红发女子,仰视加上逆光,女子看起来顶天立地。

红发女子把烟头㨃到墙上擦灭,烟从口中冒出来,“在我认出你们前,立刻给我滚。”

四人将铜管扔地,一溜烟跑没了影。

阿顺盯着掉地上的烟蒂,上面印着一个红色唇印。

红发女子走向前,蹲下身,伸手揭掉粘在阿顺身上的白纸,拿起看了看,上面画的是一艘船,浪花撞击船头,迸裂成无数闪亮的水珠,女子赞叹道,“画得不错嘛!”

阿顺闻到了一股香味,他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但一定是春天某种花的香气,丁香?茉莉?玫瑰?樱花?或者兼有。他瞄了一眼女子:长着一副鹅蛋脸,额头雪白,细眉,双眼皮,眼珠深黑,鼻尖圆润,在冬日的寒气中粉莹莹,左脸颊有一颗痣,像是点缀,使其看起来有一种孩子气的俏皮。她抿嘴微笑着,嘴唇很红。

“你嘴巴流血了,没事吧?”红发女子又问,伸手想把阿顺搀起。

“没事。”阿顺低低答道,回拒对方的搀扶,自己撑坐起来,扶着墙站立,大口地喘气。

“你有点眼熟,”女子看着阿顺的脸,“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阿顺拾起地上的课本和画纸,收进书包内,拉链拉不上,敞开着。

“吕丹顺。”女子捡起一本课本,看了眼签在扉页的姓名,递给阿顺,“我记起来了,上个月,你作为证人被叫到派出所,是不是?当时我在龙江路的茶房里打麻将,几个便衣过来抓赌,我从后门溜走,在后巷撞到的人就是你吧?后来我给抓到派出所,警察让你来指认,你说没看到我。我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你呢。”

阿顺拍拍身上的灰尘,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吗?”女子问。

阿顺刚想说话,女子举起拇指,指着后方的学校,“我之前也是这里的学生,高二打了班主任,被学校开除了。你可以叫我虹姐,以后我们就是朋友,没人敢再欺负你。”

阿顺有点失望,错身闪过女子,一瘸一拐往巷口走去。隔天放学,在校门口,阿顺又看到秦虹。那头红发在乌糟糟的人流中像火一样扎眼,阿顺咯噔一下,心中装不在意,脚步却不自觉往火光处走。

“阿顺,”秦虹看到他,走近,递给他一个海蓝色书包,“你这个拉链坏了,还背啊,这个送你。”

阿顺没接,秦虹拦住他去路,“别不领情,拿着!我也有事想找你帮忙。”

阿顺只好接过书包。

“我请你吃饭。”秦虹揽住阿顺肩膀,把他拐进附近一家饭店。

“你看,你上次帮了我,昨天我帮了你,现在我又找你帮忙,我欠你个人情,下次还你,怎么样?”秦虹双手撑在饭桌上,看着阿顺说。

“帮你什么?”

秦虹捋起左袖口,平摊左臂,亮出手腕处的刀疤给阿顺看,“年少时不懂事,留了这个疤,丑死了,我一直想纹一个漂亮的图案覆盖掉,但纹身师设计的都太土了,不是花就是蝴蝶,我昨天看你的画,画得真好,所以想请你帮我设计个图案,既能盖住这个疤,看起来又好看。”

阿顺瞄了那道刀疤,一条细长的粉蚯蚓,当时割的时候,想必流了不少血。

“缝了六针。”秦虹把袖子放下,“能帮吗?”

“如果给你设计出满意的图案,”阿顺停顿,看向秦虹,“你刚才说,欠我个人情?”

“对。”秦虹伸出右手,“以后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好。”两人握手。

阿顺熬了一个通宵,根据疤痕的颜色和形状,设计了四版图案,最终选了一个图案,在放学后交给了秦虹。

白纸上画的是一座喷发的火山,那道疤痕,被阿顺设计成火山喷发后环绕在山间的粉色烟雾。秦虹看了又看,抬头的时候是雀跃的表情,那表情做不了假。阿顺明白,秦虹是真心喜欢。

“太好了!”秦虹说,“这就是我想要的。”

“课堂上随便涂的,”阿顺轻描淡写,“你喜欢就好。”

近看,才看出秦虹的肤色雪白,皮肤下的蓝色静脉分明,整座火山覆于其上,好像山口喷发的岩浆是经由这些脉络涌送。那道粉雾萦绕山间,微微凸起,看起来似有立体效果。阿顺看得入迷,直到秦虹催问“怎么样”,才缓过神来,支支吾吾,“好……比我画的好。”又补了一句,“完全看不出来有伤疤。”

“你摸摸看?”秦虹把手腕伸向阿顺。

阿顺右手食指轻轻摁了一下伤疤,冬日手指带静电,阿顺听到“啪”的一响,收回,问秦虹,“疼吗?”

“早没感觉了。”秦虹笑,“刚开始留这个疤时,别人看到都问怎么来的,还装作很关心你的样子,无非是想看我笑话,后来为了遮住,我夏天都穿着长袖,现在好了,我以后可以大摇大摆地露给人看,多好看啊。”

秦虹做了一个手腕朝外的走路动作,一摆一摆的,像只企鹅。阿顺看着笑了。

“我们挺有缘的,”秦虹问阿顺,“你今年几岁?”

“19。”

“你猜我几岁?”

阿顺想了一下,“27。”

“你还真无趣啊。”秦虹翻白眼,“猜得可真准,我看起来真的有这么老吗?”

“你看起来像20。”

“得了吧,现在找补没用了。你这人真不会说话。”秦虹看着阿顺,“做我弟弟怎么样?”

“虹姐,”阿顺问,“你真的忘了吗,我们小时候做过邻居?”

“不会吧?”秦虹盯着阿顺的脸看,恍然大悟,“你是小顺!?”

阿顺点头,“小时候,你高高的,头发长长,经常带我玩儿,我喜欢抓你头发,你老打我手,你大我8岁,我记得很清楚。”

“我想起来了。那时你嘴可馋了,老缠着我给你买零食,我就买超级辣的辣条给你吃,想让你长长教训,结果你反而吃上瘾了。”

“对,我们俩一瓣一瓣撕着吃,辣得舌头疼,张着嘴哈气,口水长长滴下来,看谁挂得长。”

“太傻逼了。”秦虹笑,“原来是你啊,怪不得我总感觉跟你亲切,一转眼你都长这么高了。”

“你倒是没什么变。”

“我怎么可能没什么变?”秦虹诧异,“那时我可是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没变。”

“叔叔身体还好吗?”秦虹转问。

“去年9月去世了,喝酒太凶。”阿顺说,“我现在一个人生活。”

秦虹脸露歉意,好像阿顺如今的境遇,跟她的离开有关。

“虹姐,”阿顺问,“我帮了你,你也帮我个忙呗。”

“你说。”

“我想帮福哥做事。”

秦虹喜欢雪,也讨厌雪。喜欢它的白,也讨厌它的易脏。刚下雪的清晨,天地白茫茫一片,哈出一口气,仿佛自己肺腑都是干净的。之后积雪被人踩过,被车碾过,世上的乌烟瘴气落在上面,到了晚上,成为路边一摊污泥,秦虹看了直犯恶心。

她15岁那年跟妈妈搬家,就是在冬天,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雪,她们傍晚离开,路中的雪黑糊糊的,鞋子踩上去“咯唧”“咯唧”响。走过小顺家门口,她看到小小的男孩站在门外,脸冻得通红,正朝着她挥手,秦虹对小顺遥远地笑了笑。她清楚,从此之后,他们就是陌生人了。

秦虹的爸爸赌博,欠了高利贷,还不上,被人拉到一间毛坯房,喝烟灰水,用辣椒喷雾喷眼,橡皮锤砸左手尾指,折腾一夜后,放他去凑钱。他东拼西凑还是还不上,只能一跑了之。剩下秦虹和她妈,两个讨债人上门,在房间坐一天,也不说话,开饭的时候跟着上桌,晚上七点打开中央一台看新闻联播,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烟雾笼在天花板上,久久不散。秦虹躲在房间瑟瑟发抖,她妈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一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不为难你们娘俩,房子按照市场估价,多出来的我们补还给你们,少的就算了。这房子产权登记你们夫妻俩的名字,当初你男人跟我们借钱时,签了名作了担保,现在人跑不见,说明钱是还不了了,我们不得已才来找你,劳烦你再补个名字,我们不会再来打扰。

靠着亲戚的救济,秦虹和她妈搬进城郊的廉租屋,楼与楼间隔近,她们住在三层,窗户终日没有射进一丝阳光,冬天冷风却四面八方漏进来。屋内没有晾衣的地方,只能撑一根竹竿放在天井里晾,结果自己的内衣经常丢,后来只好在窗边拉一条铁丝,把衣服拧干,挂在上面。冬天早上上学,要早起半小时,把被冷风吹得硬邦邦的校服拿下来,放在暖气片上慢慢捂。有几次没来得及,只能囫囵穿上,遍体生寒。久而久之,衣服干脆不洗,在上面喷点香水了事,结果身上带着异香,这味道在班里慢慢成为一道屏障,划分了她与其他同学的不同,她被孤立成异类。倒也乐得自在。

17岁那年,有个电话打到家里,是外地的警察,说一中年男子死在异乡的一间出租屋内,死因是心力衰竭,从钱包中翻到的身份证上看,是秦虹她爸。警察让人去认尸,妈妈说好,把电话挂了,继续睡觉,自从她住进了这间屋子后,就变得很爱睡觉,一天能睡10个小时。

一个月后,电话又来了,这次是秦虹接听,对方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说尸体准备火化,让家人过去交费,拿走骨灰。那是十月中旬,叶开始落,秦虹跟福哥拿了两千块,穿着一件加绒内衣,套一件浅绿毛衣,再披一件白色棉外套。一个人坐火车,目的地是福建沿海一个叫屏潭的城市。火车到了中部,气温上升,秦虹脱掉外套,再往南,她仍感到热,索性把毛衣也脱了,一觉醒来到了福建。阳光猛烈,车窗外完全是夏日的光景。她单穿一件长袖,额头密密麻麻冒汗,下了火车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家服装店,买了一件T恤和短裤。

之后她坐了两小时大巴,到了丛山围簇的殡仪馆,交了钱,工作人员拉开冷藏柜,让秦虹辨认尸体,只是两年没见,一个人的变化就可以这么大,人瘦得脱了相,头发几乎掉光,两腮凹陷,嘴巴收缩,脸上覆着一层霜,左手尾指由于骨折向上翘着,双腿萎缩得像枯枝。秦虹点了点头,尸体很快烧成白骨,装进骨灰盅。

殡仪馆建在山麓,辟了一大片平地作停车场,火化完,秦虹抱着骨灰盅从室内走到室外,被强烈的日光晃得眼睛生疼,整个停车坪此刻空旷、干净、安静,没有停一辆车,倒像是一处停飞碟的所在。她走到停车坪的边缘,往林深处看,都是绿油油的树,树叶与树叶摩挲,哗哗地响。

同样的国家,同样的时刻,为何差异会这么大,她的家已经步入冬天,这里还是生机勃勃。她看着小小的骨灰盅,想着里面化成灰的男人,除了赌博跑路没有担当外,小时候好像也还是一位称职的父亲。那时的他,曾跟她说过,等她长大后,带她去福建沿海城市晒太阳。秦虹记得清楚,爸爸当时说的就是“晒太阳”,好像在家里晒不到或者晒不够似的——同样一个太阳,哪有不公平的道理。她没想到,如今真的来到了南方,才见识到堂堂太阳也是可以不公平的。而她的爸爸,跑路的时候躲到了这样一个阳光充足的福建城镇,最后还是死在黑漆漆的房间里。

第二场

秦虹看了看左手腕上那道粉色的刀疤,她明白之前那个寻死的自己,从此会离她远去。相比活着,死是这么的冷、丑陋、漆黑、轻飘飘。她把骨灰盅拧开,沿着停车坪边缘的石壁倾洒骨灰。那一刻秦虹决定,之后要热热烈烈地活,哪怕是忤逆一切。

她不再努力去当一名好学生,她脱掉那件冷冰冰的校服,成为福哥的女友,尝到了飞驰的快乐,风撩起了她的头发,路边风景瞬息万变。她逃学,打架,抽烟,染发。有一次班主任在班上对她破口大骂,说她没教养,社会败类,让她出去罚站,她笑嘻嘻地走出教室,这个笑激怒了老师,老师问她笑什么笑,秦虹说,“您太严肃了,像我妈,这对身体不好。”老师气得发抖,往秦虹脸上扇了一巴掌。秦虹仍笑,然后双手扯住班主任的头发,将她从讲台台阶拉下来,右脚再狠狠一绊,老师身子撞到课桌,摔倒在地上。

秦虹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欺负她,连福哥都怕她。她说往右,福哥就把摩托车头往右拧。她说快点,福哥就踩死油门。她说今晚不想做,福哥就不敢碰她。她跟福哥说,我想去明晃晃的南方,远离这灰蒙蒙、乌糟糟的地方。福哥说,没问题。

妈妈后来管不了秦虹,好像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有时她看秦虹,带着一种陌生的眼神。秦虹突然就可怜起来,内心比较两人的岁数,发现妈妈要六十了,这是人老了,没有心力折腾的特征吗?之前哪怕对自己愤怒或者嫌弃,说明还带着情感,还对自己心中所谓完美的女儿有所希求。但冷漠下去,剔除了感情,好像就是默认你以后的人生跟我无关。后来两人在这个不足十二平米的房间里面避开对视,客气说话,背身而睡,自给自足,相敬如宾。

秦虹24岁时,所住的廉租房区域规划拆迁,她打算租一间好一点儿的房子。小区房,暖气充足。还要高层,朝南,早上阳光洒进客厅。房子面积大点,最好有个阳台,人在里面,心情会豁朗一些。还要有电视,就算不看,开着也热闹一点。对了,还要热水器、洗衣机和冰箱,她是受够了之前洗澡要去打热水,洗衣服要抱着一摞衣服下楼,用公共洗衣机洗,洗完拿进房间晾。她受够了房间永远暗沉沉,受够了床单永远冰凉凉。她受够了跟妈妈在房间吵架,隔壁就来敲门。受够了要在窗户上遮一面布,以此阻断对面住户的窥探。受够了稍不注意,一丛黑色的菌菇就会从潮湿的墙角破土而出。她受够了之前的一切,如果问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会答因为年轻,所以可以经常往外跑。但是她妈妈不年轻,在这个房子里面,妈妈养出了一身病,患类风湿关节炎,有时在床上翻来覆去,床垫起起伏伏,就是不叫唤。秦虹表面上不说,但她心疼她妈。

她急切想要改善两人的关系,而想到的办法是,换一个好一点儿的居住环境,一步步改起。之前或许没有找到换地方住的由头,如今正好借着拆迁的机会,把她妈安置到一个光明温暖的地方。为此,她跑了很多小区,比较了七间房,最后定了一间两居室。

她揣着得意,回家不以为意地跟妈妈说,“妈,这一片规划要拆了,我打算租个好点的房子,下个月搬走。”

妈妈听到了秦虹的计划,显然也很开心。“好啊,好啊,你应该去住个好点的地方。”她打开她的抽屉,从里面抽出薄薄的一本宣传册,拿给秦虹看,“我也正好有这个打算,你看看这个地方。”

册子封面上印着“养心园老年公寓”,秦虹疑惑翻开,首页是图片介绍:机构年初完工,毗邻晨苍公园,总占地面积5210平方米,拥有322张床位,各房间配有独立卫生间、紧急呼叫系统、有线电视。公共区域配有阅览室、棋牌室、书画室和多功能厅……

“我上周跟朋友去参观了,环境可好了,面积也大,里头各种设施很齐全,我如果住进去,平时在里面可以跟朋友聊聊天,出入也自由,万一需要看病,那里就有医生。房间虽然不大,但光照充足,每天到饭点就有人按铃提醒,拿个饭盒去食堂可以打两荤两素。一切都很方便,对我的健康也有益处。”妈妈双手交握,在旁补充。

“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秦虹皱眉。

“我了解清楚了,像我这种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不用雇护工,每个月就一千五,我的存款负担得起,加上再过几年有退休金,你不用担心。”妈妈说。

听到妈妈自降为“老人”,秦虹感到诧异,“这是养老院啊,你还没60呢,怎么需要去那里?”

“我这几年的身体很差,出了各种毛病,”妈妈低声说,“那里的检查人员说,我这个身体年龄已经是老人了。”

“他们为了揽客,什么鬼话都说得出的。”秦虹生气,“你就让他们骗?”

“是我本人想去那里住。”

“不行!”秦虹说,“你别给我添麻烦,我已经租了一间很好的小区房,啥都有,咱们一起搬到那边住。”

妈妈摇摇头,“我不想住。”

“什么?”

“我不想跟你一起住。”妈妈冷静地复述。

“就算你不想跟我一起住,我也不会让你去养老院!”秦虹吁叹,“你去养老院,周围人会怎么看我?他们会说我遗弃你,不照顾你,才把你丢到那个地方。求求你,为我考虑考虑。”

“那不是养老院!”妈妈突然朝着秦虹吼,“你说让我为你考虑,这些年你为我考虑过吗?你疯疯癫癫闹自杀为我考虑过吗?你染那个鬼头发为我考虑过吗?你打老师、不上学为我考虑过吗?你去跟那些坏男人鬼混为我考虑过吗?你知道周围人都怎么说你吗?我听得都要吐了,还要给人装笑脸!”

“他们说我什么了?”秦虹冷冷说。

“你不知道啊?也对,你每天悠哉游哉地溜出去,这些话就只能冲着我说。我造什么孽,好好的一个人,摊上了你爸和你这两个霉星!”

“他们说我什么了!”秦虹将手中的公寓册子砸到地上。

“他们说,看到你跟不同的男人去酒店了,说你现在年轻漂亮,可以靠男人的钱,以后怎么办。他们还听说你搞借贷,赌博,让我管管你,免得走你爸的老路。”妈妈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秦虹,“我跟他们说,我管不了你,我已经不把你当作女儿了。”

秦虹抬头盯着头顶上的一盏灯,眼泪仍然滚滚落。

“你知道吗?当时要不是怀了你,我铁定跟你爸离婚。因为你,我才跟他过下去,也因为你,我落到了这个境地。”妈妈说,“现在,我就一个心愿,大家各过各的,我不求你,你也别管我。你住你的小区房,我住我的公寓。这些年,我一看到你,心里就极度不舒服,是你让我一遍遍意识到,我沦落到此,是我自己自找的,我活该。”

那晚福哥开着摩托行夜路,漆黑的前路突然横着闪过一道巨大的蓝光,蓝光似长触手,往天空绵延开去。福哥心脏被震得一紧,刹住车,等待轰然而至的雷声,然而四面却静得出奇。他年轻时好斗,仗义,身材高大壮实,用拳头和胆识让人服气。面对前方的对手,不论多少人,手持什么样的武器,他从来没有怕过,总能杀出条血路。如今却在这样一道光前畏缩了。

他是一个信命的人,信命的人会为自己人生的关口找征兆。他跟秦虹说,咱们该换一种活法了。秦虹问,换啥活法?福哥说,之后的人生将暗流汹涌,像无声雷,裂变发生在不可见之处。秦虹习惯了福哥有时用这种神叨叨的口吻说话。在失眠夜里或者做完爱后,她听完会“嗯”一下。但这次福哥不同以往,她自然也不能以“嗯”敷衍,就问发生了什么?福哥说,我明显感觉到时代不同了。

好像存在着一条界限,跨过这条线,人们突然就变得务实起来。之前大家伙崇尚拳头,谁更有能力,就更具威严。福哥就是靠着这个魄力,成为这个城区的大哥,风光时,所有无出路的年轻人都想加入福哥的帮派。可一转眼的功夫,这些年轻人就作鸟兽散,他们被各个城市快速兴起的产业消化殆尽,成为车间的工人,饭店的服务生,租房公司的中介,风尘仆仆的快递员,夜总会的保安,奋进一点的人,报了成人自考。

路上不再有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喊打喊杀的日子,是没事可做的日子,大家有满腔热血急需挥洒,当然选择声势浩大的一方,义字当头,赴汤蹈火。那时为大哥挡刀,顶罪,会被同行当作一条好汉。如今有钱才有权,江湖是过时戏,还玩老一套,只会被大家哄笑。

有个手下叫黄树权,得势后,自立门派,一次酒醉后跟他人笑话福哥,“他很能打是吗?我新开了一家夜总会,你们谁帮我传个话,让他来替我看场子,给他开高薪。”

秦虹知道后,一个人去了对方的场地。黄树权上来忙不迭道歉,说醉话不用当真,希望福哥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改日他组个局,希望福哥赏脸,大家一醉化误解,共谋发展。秦虹挥挥手,笑吟吟说,你看我这个样子是来计较的吗?她朝黄树权探身,低声说,我这次来,阿福并不知道。

黄树权这才仔细端详秦虹:化了淡妆,喷了香水,穿着一件黑色深V领的超短连衣裙,黑丝长腿下蹬的是一双尖头罗马高跟鞋,风姿绰约。黄树权转头吩咐手下开了间VIP包厢,对秦虹说,那我今晚可要好好作陪。

两人在包厢坐定,黄树权递给秦虹一本酒水单,秦虹翻开第一页,手指头循着白兰地和威士忌两个类别,各点了靠上的两瓶,又加两打啤酒。之后唱歌、喝酒,秦虹脱了高跟鞋,站在沙发上跳舞,又俯身在黄树权耳边吹气,“我这次来,是另有所图。”黄树权被秦虹的酒气撩得难耐,手在秦虹腿那盘桓,见秦虹没有阻止,于是游走而上,说道,“原来虹姐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秦虹把芝华士瓶里剩下的酒对嘴喝干,曲指敲了敲椭圆形瓶身——“叮”“叮”,继续说,“有人说你们这里卖假酒,以后我替你作证,百分百真酒。”之后握住瓶头,对着黄树权头顶狠狠地灌下,“假酒哪有这么上头!”第一下没有砸破,秦虹又砸了第二下,瓶身仍结结实实。黄树权痛到失声,退至沙发角落,捂住头部啊啊叫唤,血汩汩地从指缝流了下来。秦虹狠狠地把瓶子掷向地面,终于碎成一地煌煌,之后她穿上鞋子,踏在玻璃渣子上——“咯吱”“咯吱”地走,门外的手下听到动静,涌进包厢,秦虹身站不稳,对黄树权说道,“怪不得没人用洋酒瓶敲人,真他妈不趁手。”又对堵门的人喊,“站开!”黄树权挥挥手,人群顷刻让出一条道,秦虹听到身后有声音喊,“跟福哥说,以后我不欠他的。大家走着瞧!”

所以听到福哥说,咱们该换一种活法了,秦虹渐渐心领神会。她明白要跟上这个时代的步伐,让人不欺负,单单能打是不够的,还要很多钱。“钱怎么来?”福哥问。“先注册一家公司,贷款。再以你身份发展娱乐产业。”秦虹答。

秦虹给福哥换了一身行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装笔挺,皮鞋锃亮,把那辆雅马哈重型机车贱卖掉,换了一辆黑色奥迪,经熟人介绍,攀交之前看不上的官场朋友。

福哥酒量大,话说得溜,懂得投其所好,三言两语就把场子热起来,成为酒桌的焦点。散席后,安排司机把客人稳稳当当送回家。一些身经百战的领导通过酒桌看人,第二次你还能把对方约出来,说明他认可你。第三次福哥在喧哗间掐准时机表明心意,“那些正规行的贷款审批手续复杂,谈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批复下来,我手上的项目已进入施工阶段,资金紧张,听说局长跟晨苍信用社的主任是好兄弟?”

对方醉眼朦胧看着福哥,让他明天到他家谈。隔天,福哥在对方家里的客厅坐了不到半小时,跟局长聊了一些未来的谋划,得到一句“我看好你”。福哥起身离开,放脚边的LV提包不动,里头装着三大捆现金。

很快“同意贷款通知书”就下来,福哥包下步行街二楼,把墙面打穿,重新装修,开了一家KTV。后来又开了饭店、洗浴中心和夜总会,给秦虹开了服装店和美容院。三年时间,钱运转了起来,快得仿佛剌剌有声,他的地位牢固,仍是这个城区显赫的大哥。

黄树权收敛气焰,关停市中心的夜总会,避开与福哥的竞争。他脾气越发暴躁,把头发剃光,脑袋亮着一道疤,叭叭吸着雪茄,点着疤跟人介绍:“福哥和虹姐的杰作”。他一不顺心就对着人打,把下属打进重症病房,花了不少钱私了。有人说,再这样下去,迟早会闹出人命。福哥只当作笑话听。

如今,秦虹遇到了阿顺。听到阿顺说,“我想帮福哥做事。”

不管怎么说,福哥能够东山再起,靠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后面虽有意识在洗白身份,但秦虹清楚,一旦之前的利益链条有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就如同多米诺骨牌倒塌,不可能全身而退。说到底,看似自己掌控方向盘,其实是被浪涛推着走。把命置于随机与未知,要爬得高行得远,就只能信运。于是运可以造,福哥供奉关公,凡事遵循风水大师指示,出资建设山顶佛堂,只求日日海阔天空。

秦虹心眼儿敞亮,这些无非是求个安慰——有个物事傍依,总比没有好。

但她不愿把阿顺拉上船。

“你以为跟福哥做事很威风吗?”秦虹口气变冷,“你能干吗?”

“别人能做的事我也能做。”阿顺说。

“你不是这块料。”秦虹说,“你下不了狠手。”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让你去催债,你会怎么做?”秦虹问。

“威胁对方还钱。”阿顺喏喏。

“人溜了呢?”

“就找。”

“怎么找?”

阿顺头侧一边,思考一会儿说,“到时自会有办法。”

“我告诉你怎么找,清点这个人的关系,抓住知道他下落的亲朋,逼他说出事主的藏身地,把人揪出来后,单单揍一顿是不行的,既然跑路了,说明欠的不是小钱,必须让他感到害怕,他才会想尽办法。所以人抓到后,要关起来折磨,折磨还要有个程度,不能闹出伤残或人命,否则自己也得进去。这时下手就要又准又狠,比如拔指甲或牙齿。”秦虹夸张起来,“我太熟悉你了,你做不了这种脏事的。”

阿顺沉默。

“别以为是什么好差事。”秦虹说,“咱们当个朋友就好,没必要混到一块去。”

阿顺丧气,最终说,“你说得对。”

“为什么想帮福哥做事?”秦虹问。

“挣钱。”阿顺答。

“你不还是学生吗?”

“高考我是没指望了,我想转读美术生,需要钱。”阿顺又补充,“不想你借我,我要自己想办法。”

“这样,寒假我给你报个驾驶班,学成后一有空就给我当司机,给你开工资,怎么样?”秦虹说。

阿顺点头,心里雀跃。

阿顺投入十二分精力去学车。拿到驾驶证的那天,他给秦虹打了个电话报喜。秦虹说,他现在到东岗村吃席,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雪,村民正在支棚,等下福哥要上台跟村民讲话,你正好赶得上吃饭。阿顺电话刚挂,羽绒服上就粘了雪粒,他抬头看,阴天里无数点白。

到了东岗村,远远就看到酒席棚里一片混乱,人群在追赶一位瘦小、煞白的青年。阿顺站在路口不知所措,听到有人喊,截住他!眼见青年跑到跟前,阿顺一挡,一撞,那人跌坐在雪地,被后头的人薅住头发,擒住手,有人对青年扇耳光。不久阿顺就听到身后传来警笛声。

福哥刚刚在台上讲话时,被人窜上台用刀捅了心口。阿顺跑到台上,看到秦虹跪坐着,正抱着福哥的头。那天秦虹穿着一件粉色的羊毛大衣,染了大片鲜血。阿顺近前,福哥已经闭上眼睛,秦虹眼睛失了焦点,泪水凝在脸上,鼻子呼出细细的白烟。那是阿顺第一次看到秦虹流泪,他脱下身上的羽绒服,盖住秦虹,用手指拭掉秦虹的泪水,泪水像冰一样冷。

第三场

福哥被刺中肺部,在秦虹怀里死亡。行凶者有白血病,手机笔记本里留了遗言:“大仇若报,此生无憾。有愧父母养育之恩,来世再报。”知情人说他因病产生极端心理,想要报复社会,而福哥是最佳人选。

福哥葬礼一周后,秦虹托了关系,跟行凶者见了面。

“为什么要这么做?”秦虹问。

“我都跟警察交代了,要我再复述一遍吗?”对方坦然说道,“他搞的那个城中村改造项目,拆掉了我父母为我和女友准备的婚房,延缓了我们的结婚计划,导致出了变故,女友和我分手,我只能找他算账。”

“我找了你之前的女友问,她说她两年前就跟你分手了,她父母不同意你们交往,那时还没有城中村改造的计划。”

“所以他们说我是精神病啊!”他说,“精神病记忆都是错乱的,那天谁站到台上谁就是我的仇家,你男人赶上了而已。”

“你不是精神病。”秦虹说,“你父母说你不是,说你是好孩子。”

“别说我父母。”他瞪着秦虹。

“我听说你被捕后,有人提着一笔现金,去你父母家。”秦虹说,“你得了绝症,有人给你安排父母养老的后事,说服了你这么做。”

“没有的事。”那人摇头,“我杀人偿命,自己的事,跟其他人无关。”

“当然,但你以为自己甩手走了,你父母获得一笔钱款,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吗?”秦虹说。

“什么意思?”

“故意杀人罪,到时法院判决下来,丧葬费、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害抚慰金,一大笔都要由你父母来承担。你家那么穷,父母当然赔不出这笔钱,到时我让法院强制判决,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秘密赞助你的钱找出来,这钱估计还不够,再把你家的房子拿走。”秦虹看着那人,“你轻轻松松走了,以为父母会好过,结果他们晚年会很凄惨。”

那人眼眶通红,身子微微发抖。

秦虹身子朝前,低声问,“是不是黄树权指使你的?”

“不是!”青年一口否决。

“我再问你一遍,你诚实回答我,我保证事后不向你父母追究赔偿金的事。”秦虹牵住青年放在桌上的手,用掌心抵住青年的手指,低声问,“是不是黄树权指使你做的?是的话,用食指在我手上点两下。”

青年脸色煞白,眼泪滚落,他盯着秦虹看,听到秦虹说,“放心,没有人会知道。”他最终颤抖着手,在秦虹手心点了两下。

福哥去世后,下属向秦虹表明,往后愿听从她的差遣。就在大家以为秦虹会接过福哥的事业照常发展下去,秦虹却关停了门店,解散了所有员工,清算债务。只留下一家服装店,每天九点准时开店,晚上九点关门。

如果说之前的秦虹是上扬的火,如今就是未落定的尘。阿顺去过秦虹的店里找她,当时她在柜台上埋头睡觉,阿顺在座位上坐下,期间有客人来,他起身接待,秦虹听动静醒来,整个人看起来很憔悴,眼眶通红。阿顺分不清她是没睡好还是在哭。他跟秦虹说,“顺路买了只烧鸡过来,可能有点凉了。”秦虹只是点点头。阿顺起了一些话头,都被秦虹简略的作答摁熄。阿顺就不问了,干坐着,只能离开。

秦虹说,“把烧鸡带走……”阿顺本想拒绝,又听到秦虹说,“不然我不吃,最后也是扔掉。”阿顺带走了烧鸡。

再见到秦虹是高考完的第二晚。阿顺坐在床沿发呆,想着离开前要不要去店里跟秦虹告个别——如果虹姐说一句留,自己就留下来,免费帮虹姐看店、开车。他盯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幻想古人快马加鞭,从北到南,要历经艰难险阻,是真正的跋山涉水。如今一趟飞机或动车,几小时即可抵达。或许正是交通的发达,人情才变得这般廉价吧。固守一地,与人长伴,感情得以弥久。如今周围是流转的面孔,哪怕再亲近的人,有时一个转身就不会再见。恍惚间,他听到有敲门声传来,转看地图旁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零点。

秦虹站在门外,头发仍红得耀眼,穿一件黑T恤,衬得脸有点白。她二话不说钻进门内,阿顺才看清,她右手提着一个一米长的行李包。

秦虹把包放在地上,坐在客厅的床沿,通过屋内灯光打探,她看起来有些慌张。阿顺刚准备发问,就听到秦虹说,“给我拿杯水,谢谢。”

“很久没来这边了。”秦虹接过阿顺水杯,一口喝掉大半,“没想到还认得。”

“你要走?”阿顺看着地上的行李包,又看看秦虹。

“走之前来跟你告个别。”秦虹把杯里的水喝光,接着拉开行李包,拨开上层衣物,里面码着一捆捆钱,秦虹抓出一捆,两块红砖的厚度,“这十万块你留着。”

“去哪?”阿顺抱臂站着,没有接钱。

“出去躲一下。”秦虹把钱放在床上,没再说其他。

“还回来吗?”阿顺声音低下去。

“你考得怎么样?”秦虹另起话题。

“还回来吗?”阿顺固执。

“你考得怎么样?”静谧的夜里,秦虹声音清丽。

“没去考。”阿顺说。

“我记得你当时说要转读美术生,是因为钱的事吗?”

“不是。”阿顺摇头,“读美术生是骗你的,我不想接着读了。”

“骗我的?”秦虹皱眉。

“对!我说要帮福哥做事,因为要挣钱交艺术生的学费,都是骗你的,我这么说,只是想找个办法留在你身边做事,但你一直在推我走。”阿顺一鼓作气。

秦虹愣了一会儿,摇摇头,露出无计可施的表情,像小时候面对阿顺无理取闹一样,阿顺见她这个表情,仿若重回童年。重回童年该多好。这么想,阿顺出现了幻听,听到了空落的回响,自己被孤立一地,声音隔了很远。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秦虹的声音传回。

“打算去南方看看。”阿顺说,“去福建的屏潭市打工。”

“不错啊,是个好地方。”秦虹说。

“虹姐,小时候你跟我说过,那里的海水非常蓝,长大后要带我去玩。”

秦虹心揪了一下,“是吗?小时候对没去过的地方,有一种美好的想象。”

“虹姐,”阿顺看秦虹,“一起走吧。”

秦虹笑了笑,神情却凄哀,“阿顺,咱们不是一路人,没法走到一块儿去的。”

“咱们就是一路人。小时候你带我走远路去公园,你腿长走得快,我常落后面,你怕我走丢,让我跟着你,我边走边盯着你,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一下就哭出来,你躲在墙角笑话我胆小。那时候我就想,永远这样跟着你该有多好。”

到底是害怕今晚一别即成永诀,还是这夜的气氛适合说秘密,阿顺无所顾忌。“后来你搬家,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没想到这城市太小,我又看到你在公园打人,去发廊染发,去茶房打麻将,坐在福哥的摩托车后,我一直在演练怎么跟你重新见面,见面了应该说什么话。我想跟你说,其实我胆子并不小,你离开后,没有东西再让我哭过,去年再见到你,我心中突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就是想哭,对着你哭,大哭,把这些年攒的委屈一次性都哭出来,哭你为什么走,为什么同在一个城市,却不再找我玩。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前灯,远远地照着我,催促我,我愿意向你走去。”

墙上的捕蚊灯发出“噼啪”响,秦虹只是苦笑。

“当你在黑暗中待久了,看见光,就会心甘情愿向光走去。虹姐,如果你能理解,就会明白,这不是我帮你,而是你帮我。”

“阿顺,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傻,往水坑里跳,弄一身泥,邋里邋遢的。我算是没辙了。”秦虹看着阿顺,“屋里有纸箱吗?这包里有八十多万现金,我带着走不方便,裹在塑料袋封装在箱子里,你不知道里面装的是啥,拿了我的跑腿费,帮我带到屏潭去,找个地方住下,把箱子藏好,照常生活,等风声过去,我会去找你拿货。如果半年后没有等到我,就不用再等下去,箱子你自己处置,之后我妈需要用到钱,麻烦你找个合理的借口打点一下。”

“能帮吗?”秦虹抬头看阿顺。

阿顺点了点头。

02 死亡两年后,丈夫又出现在了美国同乡会

第四场

阿顺有两台手机。新手机和新电话卡是他到屏潭市的第一天购置的,用于当地交际。旧手机等秦虹的电话。他在家乡没有朋友,又是孤儿。那晚两人分开前,秦虹记下了这个号码,因此只有秦虹会拨通这个旧号。阿顺为此特地设置了一个刺耳的铃声,有朝一日铃声响,“叮铃铃”“叮铃铃”,流落荒岛的阿顺就有获救的希望。

他租了一间农房,看中的是地处偏僻和租金低廉,屋子周围都是田垄。户主举家搬走,任由农田荒废,蔓草丛生,一到夜晚都是虫鸣和蛙声。阿顺初来乍到,以为南北方只是气候差异,天热敞着窗睡,结果屋里飞满蚊虫,一晚被频繁叮醒,醒来开灯,看到了会飞的黑色虫子,后来他才知道是南方蟑螂。一天他就被折腾得受不了,不得已安了网纱门和窗,还给床罩上蚊帐,才勉强睡得下。

他用塑料膜裹紧钱砖,垒在厨灶底下的隔层,用一面木板盖住。之后在附近找了一家鞋厂打工,这家鞋厂把正版的耐克、阿迪达斯买回来,给厂里的师傅拆解,分析成分,研究工序,很快得出一套制造方案,各零件经流水线一滚,做出来的鞋子如假包换。阿顺一开始觉得这是在骗人,心里过不去,后来看到一篇文章说,有的大牌厂商其实喜见盗版,盗版的市场规模越大,说明这款鞋子越流行。更有甚者,在一款新鞋上市时,先以盗版流入市场,以此检验生命力。结论是:盗版并不比正版低劣,两者不分先后,相辅相成,构成当代流行文化一景。阿顺被说服,拿到第一份工资后,以员工价买了双假耐克,想文章中的句子“对时尚的戏谑”,走在路上身轻如燕。

他6月12日到屏潭,同是夏天,家乡的热是从天晒下来,这里的热是从地上烘起来,在骄阳下往返出租屋与鞋厂,他常有飘忽感。厂里的工作台旁立着多台大风扇,扇叶急旋呼呼大响,他仍热得浑身粘腻。边做边盼着停工的铃声,铃一响,他就走到室外的屋檐下,用自来水浇脸和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历练得精壮、黝黑、清爽,由于眼白白如雪,一双眼睛在古铜色脸庞上像两颗晶亮的星。又跟工友学会抽烟,身上闻起来有柴禾味。

他是在七月初的新闻中得知秦虹跑路的真相。6月10日上午,黄某权的家人报警,证实黄某权昨夜未归,电话未接,警方调取监控,发现他于6月9日晚开银色奔驰车前往高府路,人进入路边一家服装店,没再出来。经现场查证,人在店内房间的床上遇害,脖颈被锐器所刺,死于右颈动脉断裂导致的大出血。失踪的服装店老板秦某有重大犯罪嫌疑。

他想自己如果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就好了。他骗取了一位女逃犯的信任,女逃犯落网,却没有供出这笔钱款的下落,他成功得到了这笔钱。可惜阿顺不是坏人,不然就是对钱如对纸张。阿顺想的是,虹姐如今躲着的城市是否也下着雨,应该也很冷吧?

阿顺想的是,当时分开时,虹姐为了防止被定位,并没有带手机,单靠记忆记住11个数,难免会出错,况且虹姐本来就丢三落四,小时候一旦玩得起劲,经常忘带帽子回家,她会不会记错我的号码,因而联系不到我?不然就是自己把号码报错一个数,这是有可能的。他常犯这种疏忽,导致虹姐给他打电话时,是一位不相干的人接听。或者,或者,虹姐来到了这里,只是现在还不是与我会面的时机?

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等待的日子心不在焉。阿顺工作效率骤降,多次把胶水刷到鞋面,被扣工钱。后来由于警方严查假鞋作坊,工厂停了工,阿顺无所事事,在街上游荡,看到八个秦虹的身影,听到五次秦虹的笑声,闻到三次秦虹的香味,皆是白日梦。一次在老城区中心的广泰商场的一楼化妆品专柜中,他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转到那名女导购的正面,仍是熟悉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心噗噗跳,终于见到秦虹,快步走近,细看却是另外一个人。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女导购对阿顺微笑,眼神却警惕。阿顺这才发觉自己在盯着对方,赶紧转移视线。

按照以往,阿顺会掉头走,这次却鬼使神差接了话,“我想买点东西。”可惜嘴笨,话出口就后悔。

“买化妆品?”女人看了看阿顺身上灰扑扑的穿着,不像是逛商场的人,更像商场的保安。此时阿顺一脸窘迫,耳根发红,手足无措,又不像保安了,像个逃学后无处去的孩子。女人心生怜惜,自问自答,“你下巴那里有一些痘印,我给你涂点遮瑕吧。”

“不用了,谢谢。”阿顺摆摆手,欲离开。

“没事,”女人喊住阿顺,“不用担心,就是给你化一个像素颜的淡妆,这样气色更好,你到时对比看看。”

“不收你钱的。”看阿顺仍要走,她又挽留,“反正现在是下午,没什么人,我很闲。”

阿顺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周二下午两点的商场空空,这时他又听到女人说话,“你就当帮帮我啦,我还没有给你这个年龄段的男士化过妆呢。”像台湾腔,每句话的尾音酥软,阿顺被声音绑住,循话又看了眼女人,现在她正皱着眉,像在一个废弃的园中的湖边发怔,水光映在脸上。阿顺接受了对方的邀请,坐进镜子前的椅子里。

女人给阿顺的脸喷上保湿喷雾,“先让皮肤喝饱水。”她拿出六格遮瑕膏,放在阿顺脸边比对,用中指轻拈靠下一格的颜色,“这个色号贴你肤色。你黑眼圈挺重,平时经常熬夜吧。”指尖轻抚阿顺左眼底,“手指有温度,能让遮瑕霜更贴皮肤。”又细细抹匀遮瑕,手指很稳,抹完后让阿顺看镜子,“你对比看看,左眼的黑眼圈是不是消下去了。”再对着阿顺右眼底重复同样的步骤,“只往眼袋处抹,你双眼有好看的卧蚕,卧蚕留着,黑眼圈没了,人一下就精神了。”

凉凉指尖触摸阿顺的脸,触一下,阿顺心底的湖面就起一圈涟漪,“如沐春风”,阿顺有想安睡的欲望。两副脸孔面对面,阿顺眼珠怎么转,都是对方的脸,索性正视女人,发现她跟秦虹两人远看像一个人,细看发丝、眉梢、瞳孔、肤色、鼻尖和下唇的厚度都不同。

“你不用上班吗?”女人拈遮瑕膏,对着阿顺下巴处的点点痘印粘上去。

“不用。”阿顺轻摇头,遮瑕膏在下巴处划出一小道。

“还在上学?”女人将遮瑕抹匀,遮盖住痘印。

“刚辞了职,正在找新的工作。”

“痘印已经淡了很多了,现在再给你上一层粉底,”女人朝手背摁了两滴粉底液,用指腹晕开,点在阿顺脸上,再用刷子轻按,“脸上的痕迹基本就都看不出了,也没有化妆的感觉,去面试新工作,很加分的。”说完她又拿起散粉盘,此时脖颈处戴的红线吊坠因俯身从圆领衣里掉出,是一枚小小的淡绿色弥勒佛,佛在女人胸前悬着,摇摇晃晃、哈哈大笑地看着阿顺。阿顺越盯越困,心里居然升起一股模糊的性欲,他被这种冲动吓到,不由颤了一下,女人这时正用粉扑拍打他的脸,停下,问“怎么了”,阿顺摇摇头,说“这是干吗”,耳朵腾地发热。

“这一步是定妆,去脸上的油光,整个人看起来干干净净。”女人接着说,“一般到这步就可以了,不过你面部轮廓很好看,我再给你修修怎么样?让五官立体起来,人看起来更俊朗。”

阿顺点了点头,他现在昏昏欲睡,愿意给面前这位女人摆布。

“听你口音,是从北方来的?”女人用刷笔在阿顺眼窝处轻轻地揉,“你老家每到冬天都下雪吧!”

“嗯,下的。”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呢,我听说有人买了杯热饮太烫,就在路边随便抓把雪扔进杯里。”

“我家那边没啥热饮,一年四季就喝酒。”

“你为什么来这里?”女人轻刷阿顺鼻头。

“酒往死里喝,有的喝醉走入池塘溺死了,有一个冬天喝醉抱着电线杆睡觉,晚上下了大雪,白天雪积了一米高,人挖出来尸体都冻成弓字,没办法只能把棺材做宽。还有个炼钢厂工人,喝酒后上工,不小心掉进铁水里,人都没……”

“好了,鼻梁的轮廓出来了,是不是挺拔很多。”女人打断阿顺的讲述,把镜子拉近。

“女生化妆是不是都要这么麻烦?”阿顺实在没看出鼻梁化妆前后的差别。

“顺手之后很快的,人都想要好看嘛。”女人换了圆头刷,在阿顺下颚处轻旋。之后把手抵在阿顺肩上,身体探后看着,“脸部线条出来了,你再看看。”

阿顺看着镜子里的脸,“看不出什么大变化,但确实干净了不少。”

“当然了,我告诉你,同样的坯子,看似细微的差别,观感十万八千里。”女人说,“这么说吧,你之前像是个好看的工人,现在是个小明星。”

“按照推销套路,现在是不是应该向我介绍一套化妆品?”阿顺笑。

“都说是我闲的,免费给你化的啦。”女人说完又纠正,“说免费有点虚伪,现在化妆的男孩不少,我是把你当成模特试妆,你这个年纪说实话还不到拼样貌的时候,光是身上那股青春活力就很吸引人啦。”

话说出口,女人很快意识到这并非推销话术,而是心底实话,反而羞赧了。

“谢谢你。”阿顺停顿,跟对方报了姓名,之后问,“我叫你张妍可以吗?”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女人惊讶。

阿顺指着她导购服上戴的胸牌,上面标“张妍”。

“哦哦,”张妍点头,“可以啊,可以的。”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阿顺又问,“有空找你玩可以吗?”

“没问题,”她又强调,“别只是说说而已啊,有空、改天、下次的,结果就再也见不到人了。”

“那你今晚几点下班?”阿顺接道。

“这周六吧,怎么样?”张妍想了一会儿说,“我打算去垄山的寺庙为女儿选一枚玉坠。”

第五场

张妍在忐忑中生活,半年后,丈夫的母亲告知张妍,说人在海上生了病,到了那边没多久就过世了。同去的老乡拖到现在才通知,最后家人“连遗体都没见着”,只拿到一张死亡证明。

老妇让张妍再找个好人家。得知这个消息时,女儿还不到4岁,张妍26岁的生日才刚过不久,相亲、结婚、离家、挣钱、生女、抚养、教育、清算遗产、与一个死人离婚,一切都是初体验,还没学透,大风大浪扑过来,她无力抵挡,唯有以哭面对,哭到无泪出,就整宿的失眠,到凌晨四点还没睡下。

一天听到窗外的鸡鸣、鸟啼,又听到远处的钟声,“咚”“咚”“咚”,声音辽远,节奏神奇地与心跳契合,让人莫名安定。她出了家门,循声而去,沿着河堤走一公里,天空仍一片昏冥,水面浮着一层薄雾,草腥气扑鼻,走到路的拐口,再行一段上坡,就见到一座森然的山门。

此时绿檐上已有日光闪耀,通过山门,步石梯而上,大概到了半山腰,望到一块巨石边倚坐有一尊金光佛,佛像下是一座寺庙。寺门香火氤氲,门楣上悬挂一幅牌匾,漆有“祝云寺”三个金字,张妍跨过门槛,走入院内,一棵根须垂地的大榕树盘踞中庭,树下的地面有白鸽在悠然啄食,僧人和香客穿行其间。步伐无声。

后来她下山,山底下一位灰衣灰裤灰须的老人叫住了她,说愿意给她一些指点。回家后,她给女儿带回了一个小名,“萌萌”,取意新生。

“这个名字花了多少钱?”阿顺在阶梯处站住,等着往上登来的张妍,问道。

“两百块。”

“不便宜啊,两个字,不,一个字两百块。”阿顺说。

“钱是身外物。”张妍笑道。

他们来到祝云寺,跨进佛殿,四根红木梁挺立,一座三米高的金佛端坐于莲花座上,身旁各站立两位披着红袈裟的侍者。阿顺被这庄严的气象震撼,也起了求索之心,随张妍跪拜在软蒲上,心中别无所求,只希望虹姐能平平安安。

穿过佛殿,来到寺庙的后院,郁郁葱葱都是竹子,有香客在此地求姻缘,竹子枝叶上挂满红线。阿顺看到有的竹身上被刻满了姓名,某某爱某某,心想没素质。张妍看他表情,逗趣道,小年轻把爱当作大事,在这样的地方这么诚心地祈愿,万一佛祖当了真,两人从此就绑定在一起,腻烦了也分不开,那才是叫苦不迭,后悔万分呢。

听张妍这么说,阿顺想到自己也做过这种幼稚事,他就曾在初中的课桌上用涂改液涂彩虹,在高中的校刊上所画的女孩形象皆是以秦虹为原型,如今却在这里嘲笑人家。只好说,这么多对,佛祖管不过来的。

出了寺庙的后门,张妍领阿顺钻入一片竹林暗道。她说她每周有空都会来一趟寺庙,顺便爬山,权当锻炼。日久找到一条只有自己知道的隐秘小径,僻静幽深,耳边皆是风吹竹叶的哗哗响,心下空无,人真正地放松。阿顺扶着枝干,踏着泥阶,跟着张妍往上爬,期间还路过一面山潭,俯身喝了一口甘泉。山不高,然而阶梯陡,又堆满落叶,步叠步。到达山顶时,阿顺气喘吁吁,但张妍神色如常,只是脸泛着红,眼睛流光。

阿顺问张妍每次去寺庙都求什么?张妍笑,什么都不求,只是信。相信能催生力量。相信什么?阿顺又问。张妍说,相信善,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是世界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好。阿顺反驳。

张妍又说,在你眼中,世界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很远的地方,是与己无关的。世界就是我近处周围的一切,是这山顶的石塔,草木虫鸟,是山间的风,天上的云,是看风景的人,是你和我,是萌萌和我妈,因为近在眼前,所以与自己相关。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在于我是不是一个这样好的人。我相信一个好的人,能牵动周围好起来,像涟漪一样,由己及他人。

“温柔也是一种力量。”张妍跟阿顺说,“相信就是心诚则灵,金石为开。当你长久相信一件事,你就能如愿以偿。”阿顺后来心里琢磨,他相信秦虹会来,结果看到了张妍,这或许也是一种如愿以偿?

他去张妍所在商场应聘工作时,张妍给他化了个淡妆——身子坐定,面孔板正,被张妍用毛刷粉扑勾画与拍打,阿顺就舒服得想睡,好像张妍有催眠的功力,他自己也想不通原因。然而妆化好,他又器宇轩昂,眉清目秀,顺利在一楼的服装店当上收银员。

早上,张妍会用保温壶给他带在家煮好的粥。中午他们会去地下一层的食堂吃饭,有时张妍太忙走不开,阿顺吃完会给她带一份。晚上下班,阿顺会送张妍回家,张妍从没邀阿顺上楼,因为女儿萌萌害怕见到陌生男子。

后来阿顺才知道,两年前萌萌发过高烧,送医晚了,引发颅内感染,留下脑炎后遗症,如今7岁,智力发育迟缓,认知模糊,站立不稳,话说不明朗,偶尔会失神,手上的毛绒玩具掉落在地,一开始妈妈会惊吓到,一遍遍喊萌萌。张妍知道这是一种发病的症状,人会像木桩一样定住,丧失意识。她一遍遍地摸孩子的脸,端详萌萌细软的发,粉色的肤,高翘的睫毛,深黑色的瞳仁,两扇透光的耳朵,樱桃小嘴,圆润的下巴。想着这是她从自己身上诞下的、青出于蓝的宝贝,她心生一些欢喜,流了眼泪。

阿顺和张妍两人虽同走一段路,却保持着距离。在张妍心中,她把自己当做流落异乡无人伴的阿顺的姐姐,她在家里厕所照着镜子看卸妆后脸颊上的雀斑,眼尾的皱纹,掺白丝的头发,软塌的肚皮以及有触目伤疤的手臂,常常会甩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脑中那个越矩的想法像头发上的水珠一样甩掉。

而阿顺天生木讷,纵使每次待在张妍身边,心河泛滥,但表面仍纹丝不动。人家有意与他隔着一个身段,他不想自讨没趣,处理不好,连这来之不易的朋友关系都做不得——那他在屏潭市就重蹈孤寂了。

张妍租在一间自建房的三楼,平时萌萌在家由母亲照管,当初出院时医生说,小孩继续康复治疗,纠正异常姿势,给予精细锻炼提高手功能,适当教育。只要大人有耐心,慢慢是能发育正常的。平时一有空,张妍就鼓励萌萌走路和说话,去年萌萌能连续走三步,今年能走四步。两年前萌萌只能喊“妈妈”,今年在家看了动画片,神奇地学会了不少日常词汇。这些在张妍看来,都是莫大的进步。

阿顺与萌萌见面,是在与张妍相识一个月后。那天是除夕,街市一派喜庆气氛。张妍跟阿顺说,来我家吃饭吧,见见萌萌和我妈。又说,但如果萌萌哭闹呢,还请理解,我之后再请你好不好?阿顺赶紧说,如果萌萌不想见我,我就离开,没事的。

他们上菜市场买了菜,期间阿顺问张妍,萌萌喜欢吃什么,张妍说因为萌萌吞咽能力不太好,怕出意外,从没有给萌萌吃过糖果,硬的食物也要做成糊状才放心喂她。

每次听到门开锁的声音,萌萌都喊“妈妈来”。今天的门外还站着一个陌生男子,萌萌盯着,青年留着短发,眼睛发亮,嘴角带笑,因久在室内工作,脸庞的黑淡成麦色,身材挺拔,蓝色布裤中的两条腿尤其直,一手提着菜,另一手上举着三朵粉色的云。

张妍抱起萌萌,指着青年介绍道,这是阿顺哥哥,你看哥哥给你买了什么?萌萌脸有惧色,阿顺把手中另外两朵棉花糖让张妍拿着,自己拿掉手上棉花糖裹着的塑料纸,笑着说,萌萌,尝尝。萌萌视线被这一团粉云吸引,脸上表情漾开,张妍在旁引导。萌萌学着妈妈轻舔糖丝,糖丝被室外的冷风冻凉,一舔即在嘴中沁开,阿顺看到了萌萌的笑,知道自己被小孩接纳了,心松了口气。

阿顺教萌萌画画,他在纸上画一个梯形,在顶部画个弧口,又用绿色的蜡笔涂抹图形。萌萌指着说,“山”,阿顺鼓掌,不自觉在山顶画红色的流浆,在山腰处罩上一圈粉雾,问萌萌,这是什么?萌萌扑闪睫毛,摇摇头,阿顺说,“火,山。”萌萌很快学会,“火,山。”

阿顺问萌萌,还想画什么。萌萌说“妈妈”。阿顺不假思索就画了出来,张妍一看都惊异,每个笔触都恰到好处,像是完美版的自己,她羞于承认这是她,又喜欢得不得了,用手机把画拍下来,当作屏保,每次打开看到都会笑。

阿顺建议周六带萌萌一起去爬山,由他全程来背萌萌,小孩不能一直在室内待着,应该见见阳光。张妍问萌萌,你愿意给哥哥背吗?萌萌点点头,张妍又问,那哥哥身上不臭臭了?萌萌一直说阿顺“身上,臭臭”,一开始阿顺闻了闻自己,不得其解。张妍说,那是你身上的烟味啦,阿顺就把烟戒了。

为了覆盖残留的烟味,他每次去张妍家,都让张妍用专柜的香水小样在身上喷几下,有时矫枉过正,香到熏,萌萌还说“臭臭”,张妍在一旁笑,像在看两个小孩儿。听到要出门,这次萌萌再闻了闻阿顺,摇头说“不臭臭了”,于是周六上午,三人就一同去爬山。由于登的次数多,轻车熟路,加上萌萌体重轻,背在背上就像背着个包。

他们在山顶一块被阳光晒到的山石上休息,萌萌躺着,很快在微风中入睡。阿顺捻起萌萌脖子上戴的玉佛看着,青玉在阳光下透亮,阿顺开口问张妍,“萌萌发烧导致了意外,你也没怀疑过吗?”

张妍看着山下——车子若指甲盖,行人更渺小得像个黑点——摇摇头,缓缓说道,“好人不是为了好报才去做好事的,信佛也不是为了得到好报才去信佛。在做与信的当下,人的心就已经获得了滋养。如果人把世间的一切往来都当作一场交易来看待,就会计较,生得失心,很难获得幸福。”

两年前,有知情人知会张妍,说在美国唐人街的同乡会上看到她的丈夫。她才反应过来,丈夫其实没有去世,他偷渡到美国,在唐人街投靠一位经营餐馆的亲戚,亲戚年纪大,早有退休意愿,但无子嗣,在家族中物色到一位合适的继承人,资助他到美的路费和食宿,并认他为义子。条件是不作归国念想。丈夫联通了老家的父母,花了笔钱,割除了国内的身份,谎称人去世,张妍无端成了寡妇。

事过境迁,张妍得知这个事实,内心竟不起一丝波澜。本来就是仓促相亲结的婚,就算男人没有出去,两人由着惯性过下去,也只会得到一地鸡毛。她反而觉得庆幸,用这样断裂的办法来解决。虽然瞬间确实会痛一点,好在干净利落,也免除了抚养权的问题——张妍在乎的只有女儿萌萌。

“但这样未免太欺负人了,把你当做随便处置的物品吗,应该让他们付出代价。”阿顺为张妍鸣不平。

“他当初用一个谎言与我切断关系,是他的选择,化解这个心结,或许将成为他余生细微的烦恼。而我可以执迷于让他付出代价,也可以选择放下。”张妍看阿顺,“如今在我心目中,他确确实实是死了的。我无意也无能让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付出代价。”

“这算不算是一种自我欺骗。”阿顺直言不讳。

“看开和自我欺骗,有时只有一步之遥。”张妍额头的刘海在风中拂动。

阿顺之前以为张妍信佛,只是由于山穷水尽时找到了一处桃花源,苦厄被如来巨大的手掌承托。现在看着张妍沐浴在阳光和春风中的脸,竟找不到一丝绝望的神色。他终于明白这个女人,身上有他所忽略的巨大的能量。也终于明白,自我欺骗和看开的差别,在于前者信佛或信某个崇高的偶像,相信“幻境”,而后者是相信自己,相信人能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间。他为轻视张妍而感到抱歉。

几天后的一晚,阿顺送张妍到楼下,张妍并不上楼,穿平底鞋的脚尖触地,旋一个身,白色衬衣鼓风,像跳舞,张妍第一次说去阿顺的屋子看看,接着往前走。

两人去阿顺的屋子,要走到路口,搭七站公交,下车,走一条土路。暮春了,土地湿润却硬实,每走一步都听到砂石摩挲的窸窣,路两旁开着黄到发光的油菜花,掺杂一些小雏菊,空中有鸽群巡游,远方的天际积着一条橙色的霞光,银白的半圆月影隐在青色天幕中,要细看才辨得出。景色只恭候有心人,张妍看了想落泪。

阿顺的屋里每件家具都空落落,灶台都是灰,不像个住处。墙上挂着的日历停在12月12日这一天,唯独一张大餐桌上有碗筷、饮料瓶罐、凌乱的纸张、一只正在充电的手机,张妍从纸张堆里拾起几张她的画像,“真好看啊”,又一次开心地笑了。

她跟阿顺说,要不之后搬到我那边去……“住”字还没说出口就噤声,头低下去,秀发披下来。阿顺不知怎么应对,盯着她发丛里面有三根耀白的发,说别动。左手抚着张妍的头,右手从发中剔出一根白发,拔出。

张妍感到微微的刺痛,再拔一根,张妍像是听到一声撩拨静夜的声响,最后那根只有半截,阿顺找得费力。

张妍思绪神奇地串联到了萌萌的绘本,口渴的乌鸦找到一瓶半满的水,它衔起一颗石子放进玻璃瓶,水上升一些,还是喝不到,再衔一颗,水涨到瓶口了。

“找到了。”阿顺说,随即把半根白发拔出,第三颗石子落进瓶里,清澈甘甜的水从晶莹的瓶口满溢了出来。阿顺把三根白发拿给张妍看,张妍没看白发,看阿顺的眼,四目灼灼,张妍吻向阿顺。

张妍被阿顺顶上餐桌,身子软得像无骨头,摊在片片素描纸上,粉莹肌肤印上图画线条。

“等一下!”她突然想到自己身上还有东西没脱干净,制止了阿顺,把脖颈上戴的玉坠摘下,轻放在餐桌远角,再找一张纸轻覆住笑佛,转身对阿顺微笑,双眼发亮,人面桃花——鸟不受笼所缚,周身散发轻盈之光。阿顺变成好撞的牛犊,变成铁石,撞一下“铛”,火苗四溅。张妍腹部顺滑如绸缎,阿顺十指要紧紧攥住才不至于使其挣脱。原来快乐的极致也会颤抖。阿顺算是第一次领会,他想要延长这种颤抖的快乐,于是不去听张妍的呻吟,不去看她的眼,不俯身与她相抱和吻。

他转想刚进鞋厂做流水线工时,他被安排给鞋面系鞋带,稍有疏忽就容易穿错一个孔,就要重来,鞋子滚滚而来,越堆越多。他想到前段时间服装店经理让他学习用一个正方形码收款,说这种支付方式是大势所趋。他还想到商场有个青年偷了东西,一开始死不认账,结果保安调了监控,对比罪犯和青年的样貌,那人才跪地求饶。

他为什么在屏潭市的假鞋厂打工?八十万现金十公斤上下,背起来多沉啊,可不可以全压缩在经理所说的二维码里?如今监控越来越普及,被通缉者插翅难飞。想来想去,所有思绪的终端都导向了秦虹,阿顺想到了虹姐,想到虹姐身上的气味,伶仃的笑声,火一样的头发,手腕处粉色的疤痕,那座他所设计的火山,再也忍不住,射了出来。躺着的张妍在高潮中抖出了眼泪,阿顺伸手帮张妍擦泪,泪水是烫的。

第六场

广泰商场是屏潭市首家建成的商场,坐落在老城区中心,经历过一段短暂的风光时期,后来随着其他商场入驻城市,渐渐被年轻人和品牌商家抛弃。有一天商场的管理员晚到半个钟开门,发现并没有什么影响,于是把开门时间从早上九点延到了九点半。

马伟城九点准时来到商场,捂在玻璃门上看,里面的柜台空空,只好坐在门边的花圃石栏上抽烟。第四根刚吸两口,有人来开门,他接着抽,抽完又点了一根,清洁工扫地扫到他附近,看到他脚底有四个烟蒂,说让他注意素质,马伟城坐着抖腿,睁眼瞅对方,三道抬头纹深刻,低低说,你再说一遍试试?清洁工就不言语了,一扫帚把烟蒂揽到簸箕里。马伟城等对方走离,把第五个烟头扔地,又往地吐了口痰,对着清洁工喊道,喂,还有一个。起身大摇大摆走进商场。

他径直来到了一楼的化妆品专柜前,瞥了一眼正在收拾柜台的女导购,曲指敲了敲玻璃台,问道,“张妍什么时候上班?”

“妍姐?”女孩看马伟城,“她上个月辞职了,请问有什么事?”

拿到张妍的住址和号码后,马伟城转去一楼洗手间方便。此时阿顺正在洗手台清洗手臂上萌萌用水笔画的手表。

“小孩画的啊。”马伟城在旁洗手,问道。

“嗯。”阿顺笑笑,本想说迫于上班礼仪才无奈洗掉,准备下班后原样复制回来,不然会惹小孩伤心,结果听到对方说,“小孩是不能惯的,越惯越放肆,要打,打一次就长记性了。”说完甩了甩手,水溅到阿顺身上。阿顺不说话了。

出了商场,马伟城来到了张妍的住处,302室,爬上三楼。开门的是一位妇女,面对马伟城的询问,那人一头雾水,说她上个月刚搬到这里,并不认识张妍。

张妍跟阿顺交往后,带萌萌搬到了阿顺的住所,又辞掉导购的工作,在家照顾萌萌,母亲得以回老家。因此马伟城循了张妍上班和住的两个地方,都扑了空。没办法当面见张妍,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微信头像换成风景图,用张妍的号码添加微信,备注信息是“302现住户有事请教”,张妍很快通过。

“你好,请问你是?”张妍问。

“我是马伟城啊,不会不记得我了吧?”

张妍没有回复。

“怎么不说话了?”

“我已经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风景图随即发来一段视频,“是吗?那我就把这段视频发到屏潭市的论坛上,给大家鉴定一下,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妍颤抖着点开视频,一秒后关掉,心又隐隐作痛,她把胸部抵在桌角,缓解刺痛。

“有什么事说。”短短五个字,由于颤抖,张妍打了很久。

“没什么事,手头有点紧,想找你要点钱花花。你几时有空,咱们老地方见个面。”

马伟城口中的老地方,是他那间破落的平房,由于平房地处屏潭市远郊的山脚边,因此就算以极低的价格出租也无人问津。三年前,张妍曾在那里跟马伟城同居过一年时间,遭受身心折磨,想逃逃不出,后来马伟城给一位地下六合彩庄家记码、收款,赚取中介费,期间贪了对方一笔钱,人间蒸发了,张妍和萌萌才脱离这个魔窟。

内地的地下六合彩跟香港的合法玩法不同,彩民一般会押单数特码,以香港开彩结果为准,中奖的话有40倍赔率。那晚马伟城收了四个码,每个五千块,他悉数转给庄家,结果中了特码,马伟城隔天照常去庄家那里拿回20万现金,本来赌金经他手再给到向他买码的彩民,交易即可完成。但他回到住处,把电话卡扔掉,卷钱跑路。

跑路之后,庄家带了打手过来砸门,木门被踹开,屋内空空如也。马伟城消失的隔天,张妍觉察到威胁自己的隐患已经不在,很快抱着萌萌离开了屋子。

马伟城在外躲了一年多,钱很快花光,后来他听说庄家在老家被警察抓了,才敢回到屏潭市。回来后,自然回到自己的破屋里落脚,他一直在找张妍,加到她微信后,他以之前跟张妍在一起时偷偷拍下的性爱视频作为要挟,开口跟张妍要十万块。张妍反问他,你以为我这两年贩毒吗?怎么可能有十万块?那你有多少?马伟城问。三万块,要就拿走,把视频删了。马伟城说,好,三万换视频,老地方交易。

张妍当然不会重回那个屋子,她跟马伟城约在屏潭市新开发区,那里的马路浇沥青,平整宽敞,路两旁的路灯挂满城市宣传语,听说这是新上任的市长的功绩,准备把这个海滨城市打造成景区。

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远离她如今住的地方,张妍吃完午饭,把萌萌哄睡后,打一辆车,过了两座大桥,那天她特地把准备扔掉的旧衣拿出来穿,第一次没有化妆,让雀斑、皱纹、枯发裸露,到了与马伟城约定的新商城的咖啡馆里。进了门,年轻服务员上下看了看她,迟疑着,并没引座,张妍自己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马伟城在窗外看到张妍,曲指敲窗,“铛”“铛”,声音响彻店内,把张妍吓一跳,引来他人目光。张妍深吸口气,心说不要怕,这里是公共场所,你已经跟两年前大不一样。马伟城来到她对面坐下,第一句话是,“张妍,你变老了!”张妍盯着他:发际线上移,额头都是皱褶,两道淡淡的眉毛在眉心连缀,脸比之前更瘦了,脸颊松弛,耷下两道法令纹,门牙发黑,一开口有很大的烟臭味,她笑笑,“这两年我看了一些抗日剧,发现里面的汉奸都是你这种长相。”

马伟城笑了,点烟,服务员过来说禁止吸烟,他把烟收进烟盒,问这有酒吗?服务员摇头说没有,他说那不点了。张妍替他向服务员做主,给他上杯橙汁吧。马伟城盯着张妍,脸微微抖动,说,我说不用了。张妍说不要就不喝呗,这里有最低消费的。

“钱带来了没?”马伟城等服务员走后,立刻问。

张妍拿起座位旁的小提包,拍了拍,“视频呢?”

马伟城把一张内存卡扔向桌面,“在里面。”

张妍把卡揣进兜里,“还要你的手机。”

“为什么?”

“别说废话,你今天要拿走这钱,手机也必须给我。”

张妍拿走手机,把小提包推给马伟城。

服务员端橙汁上桌时,马伟城已经离开。

张妍手心都是汗。

当初张妍习得化妆之术,一来是为了工作方便,二来是给自己加副面具,与过去狼狈的自己做个分离。跟阿顺在一起后,素面朝天时,张妍总觉得有愧于阿顺对她的画像。画像中的她是更年轻和饱满的她,是阿顺所爱上的她。

那天张妍躺在阿顺腿上,阿顺在给她挑白发,她问阿顺,你第一次看我卸妆,会不会很后悔,不像你第一次见我的样子。

卸妆后的张妍,其实与秦虹的长相相去甚远,阿顺意识到他爱张妍,并非是把张妍当做虹姐的替身。这使他的爱更加磊落。阿顺答张妍,“不后悔。”但由于缺少前因,听起来像善意的假话。

“那你更喜欢化妆的我,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我?”

“我看祝云寺的佛像也化妆的,漆金,涂口红胭脂,戴耳环项链,指甲修得那么好看。但有的佛像也不化妆、不装潢的,非常朴素,木纹都开裂了,形体风化成轮廓,人们会因为这两种皮相就决定信或不信佛了吗?”阿顺说,“我后来确切也不是因为你的长相而爱你。爱情有时就跟信仰一样,我愿意跟从你,你愿意跟从我。两人同路走,就会产生目的地,我一个人走容易迷路的。”

“你说话几时变得这么厉害。”

“那人有心事,没人倾诉不就憋死了吗?”

“为什么俄国有那么多大文豪,就是这个理吗,他们又孤独又苦闷,只好写出来。”

“假如一个人有心事,又遇到值得倾诉的人,还是没法说出口呢?”张妍问。

“那是没找到合适开口的机会。”阿顺说,“我看新闻,有个犯人犯了罪,根据确凿证据判了刑,他也不陈述自己的犯罪过程,人们以为他没有懊悔,后来一个医生了解到,他是说不出来,医生就引导他试着用第三人称写下来,在狱中他巨细无遗地把心路历程和犯罪细节交代了出来,书出版后卖得很好,所写的内容对犯罪心理研究也起到了推动的作用。”

“如果人能站远了看自己的痛苦,看自己的绝望,痛苦和绝望或许就不存在了。”

“我有个朋友,16岁那年夏天想自杀,跟妈妈住一起,屋里太小,她就去开了一间宾馆,在房间割腕,血流着流着睡着了,醒来后伤口结痂,她说身体很冷很冷,我问她是怎样的冷,她说就像冬天掉入冰河里一样冷,我想代入她的身体里,替她感受一下这种冷,发现怎么努力都不行。离开家乡的那个冬天,我在河边找到一块尖锥的石头,花了半小时凿开冰面,把手臂伸到水里面,两秒钟不到,我的手就没有知觉了。”阿顺说,“远离自己和真正代入他人,都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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