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旅途风云变幻,谁也免不了有过蹉跎经历。然而对于秦晓斌来说,这段蹉跎岁月似乎来得太匆促,也太漫长了。
两场政治运动——“四清(或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让一个激情燃烧的大学毕业生蹉跎了整整十年。
当秦晓斌来到革命单位报到之际,也正是他的蹉跎日月开始之时……
1964年9月,北京金秋季节的一个早上,一列由南而来的蒸汽列车大呼小叫地驶入北京站。列车刚刚停稳,一群年轻人就迫不及待地携带着行李从5号硬座车厢鱼贯而下,争先恐后地奔向出口处。他们是一群同被分配来京并相约同行的浙江大学应届毕业生,其中一个瘦高个子就是材料科学系的秦晓斌。
站外广场停放着标有各单位名称的大大小小迎新车辆,还有人举着牌子站在自家车子旁边。同学们各寻其车,很快就各得其所,一个个随车远去。但秦晓斌却被遗弃了,无论怎么左顾右盼也看不到引他渡航的芦苇。他像昆仑山上一棵草,茫茫然地在广场上驻足而立,尴尬地承受着过路行人的好奇扫描。直到觉得实在无望了,秦晓斌只好无精打采地叫来一辆三轮车,忐忑不安地随车飘游——Gone with the wind,去寻访接纳他的那个神秘的“革命工作”单位。
三轮车在北京西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前停了下来,挂在小院门口的木牌上写着:钢铁工业部科技情报研究所,这正是秦晓斌被学校分配来的单位。秦晓斌下车后,环顾一下冷冷清清的四野,真不敢相信已经到了北京,这里与他心目中拥有“十大建筑”的首都相去甚远,更全无想象中那种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景象。再看小院里面那一幢安静得如同修道院的小楼,觉得仿佛来到了唐诗中的“寂寞古行宫”。“这难道就是要让我度过一生的革命阵地吗?”秦晓斌不禁想起了那首《克拉玛依之歌》:“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 到这里勒住马我瞭望过你……”
突然小院里响起广播操的乐曲,把正在门口张望的秦晓斌吓了一跳。一会儿约莫有数十个干部模样的男男女女从小楼的楼门涌出来,自动在小院里排了数行队,随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到队伍前面,大声地喊着:“大家准……备好,现在开……始做工……间操!第一节……”口令虽没有权威性,但还是有参考意义。人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谈笑着,一边我行我素地做着抬胳膊、弯腰、伸腿等一系列动作,与其说是做“操”,还不如说是打哈欠、伸懒腰。做完工间操,有几个人漫步走出院门时,发现了站在门口、踌躇不前的秦晓斌,就好奇地一齐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地向他射去了友善的橡皮子弹。
“同志,你找谁啊?”
“你在这里等什么人?”
“是找我们情报所的人吧?”
一位较细心的年长女同志,发现了在秦晓斌身后放着的行李,问他说:“你是刚分配来我们所的大学生吧?”
“是的。”秦晓斌怯生生地回答。
“从哪所学校来的?学什么专业?”一个老同志接着问。
“我是从浙江大学材料系毕业的。”看着好几双眼睛如聚光灯般地射到自己身上,秦晓斌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哦!又来了一个名牌大学的。”
“学材料的,那应该是老张的人!”
那位女同志立即转身向院内大声叫了起来:“老张!老张!”老张应声出来,原来就是领操的那位男同志。他走到门口问:“是谁叫……我?”
女同志指着秦晓斌说:“老张,看你又来了一个新兵,快来接人!”
老张过来了,走到秦晓斌跟前,热情地和他握手,仿佛是见到相识已久的朋友:“你就是秦、秦……秦晓斌吧!”
这位老张显然有点口吃,但还是不费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使秦晓斌不由得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们的张浩主任是个能掐会算的神人,以后你在他手下工作可得小心啊。”那个女同志又在一旁唠叨起来。
“老刘,别……别多嘴了,快帮……帮我把小……秦的行李拿到我办公室!”老张提起秦晓斌的木箱,指着放在地上的旅行包,断断续续地对那女同志下达命令。
“遵命!”老刘听话地拿起旅行包就走。
秦晓斌不会说推辞的客套话,不好意思地跟在两位老同志的后面。尽管在到京下车的时候受了点接待不周的小委屈,而此刻的秦晓斌却捡回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张浩亲自带秦晓斌到人事科报到并帮他写了申请报告,结结巴巴地与人事科女科长争辩了半天,好不容易给他报销了显然超标的5元钱三轮车票,还帮他提前预领了第一个月也是第一次革命工作的工资——46元。这个数字恰好是秦晓斌在大学享受的甲等助学金11.5元的四倍,成为他平生收到的第一笔巨款。接着张浩又提起木箱,带领秦晓斌来到距小院不远的一间大房间,指着几排双层床铺对他说:
“小……秦,这是你们新……新来大学生的临……时单身宿舍,你先找个空……床位住下,休息两天,等候组……组织安排。”
“谢谢张……张主任!”刚说完,秦晓斌自己也差点笑出声来,心想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怎么自己也竟变得口吃了。
这一天开始,秦晓斌就以一名小卒的身份,被摆在第三研究室的棋盘中,而他的主帅,身兼室主任和支部书记的一把手就是张浩。棋盘中虽然摆上了小卒的名字,但小卒还没来得及去认一认自己的位置,上面就来了通知,要求所有分配到中央各部的大学生下厂下乡参加“四清(社教)”工作队,这一走就是两年。接连两年的“四清”运动还来不及收场,另一场更大的政治运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燃遍大地。一个“立即返京参加运动”紧急电话,像一根无形的牧羊鞭,把一群放牧在野外的绵羊统统都赶回到了京城。此时庄严肃穆的京城已经乱成一大锅浆糊,而情报所也从昏昏欲睡的修道院,一下子变成了热闹非凡的马戏团。秦晓斌作为一个捧场的观众,耐着性子观看滑稽而又拙劣的马戏表演,一看就看了八个年头。
实际上秦晓斌并不是一个忠诚老实的观众,他这八年也并非完全在蹉跎中流失。在此期间他不露声色地干了自己的两件私活:第一件事是自学英语。从中学到大学,他们这代人的法定外语,清一色的都是那种卷着舌头发音的俄语,但今后的工作上需要的却是英语。现在乘机学点英语,无非是大姑娘做嫁衣,闲时不用忙时用。第二件事是谈恋爱。同来的大学生中多数都有了对象,有的还急不可待地趁乱成了家,而秦晓斌仍然是少数光棍之一。“光棍苦,光棍苦!出门一把锁,进门一把火,光棍汉生活多难过。”而在这百无聊赖、日长如小年的岁月中,光棍汉的日子就益发难捱。尽管星期日有时候可以到主任张浩家蹭顿饭吃,但吃罢饭回到单身宿舍后就愈加有一种空牢牢的感觉。十分关切他的张浩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特地叮嘱爱人陈慧敏给秦晓斌留意个合适的姑娘。
张浩是所内无人不知的“红五类”,家庭成分贫农,本人出身工人,又是一个老党员。“反右斗争”后他作为调干生进入中华大学学习,1962年大学毕业后,他就分配到北京(情报所)工作,是党一手培养出来的红色知识分子,根正苗红,如同滴水不羼的驻马店小磨香油。文革中张浩是铁杆“老保”,但他在群众中有很高威信,造反派奈何他不得,只好一再耐下“想出手时就出手”的性子,不厌其烦地对他做思想工作,希望他转变立场,哪怕做一个中间派或逍遥派也行,千万不要再管灶王爷扫院子的闲事,干扰了斗争大方向,给他们添麻烦。
尽管自己的阶级立场十分鲜明,但张浩却不希望自己的小兄弟秦晓斌也陷入派性漩涡中,以免在政治运动中摔跤。还没等秦晓斌找他,他已经主动跑到单身宿舍来找秦晓斌了,语重心长地对他告诫道:“小……秦,这场运动很……复杂,有点像57年的'反……右斗争’,你对我们所……内情况不熟悉,就尽量不要踩……到这滩浑……水中去了。”秦晓斌听了这话,感激地点点头:“行,我听你的!”从此按照张浩的指点,基本上不参与两派间的派系活动。所内两个“造反派”组织,对他这个漠不关心国家大事、看来也做不了什么大贡献的年轻人并不放在心上,爱干什么就随他去干什么吧。
交际颇广的陈慧敏真的不负重托,很快就为秦晓斌找到了一个贫农出身的京棉六厂纺织女工,名叫沈桂香。在斯文扫地、臭老九落难的年代里,头戴“领导一切”桂冠的工人阶级沈桂香,称得上一个慧眼识英雄的有识之士。她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早已过了女大当嫁的门槛,想到日后还要生儿育女,从内心说也急于想找个男人。生活在纺织厂这种山寨版的现代女儿国中,不要说标致的唐僧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抢手货,就是丑陋的猪八戒也不愁找不到嫦娥般的媳妇。两个人的爱情虽没有炽热到干柴烈火的地步,但也如香烟与打火机接吻,一点即燃。见了几面后,秦晓斌明显意识到沈桂香已愿意屈下嫁给自己这个穷书生、臭老九了。火候已经成熟,男方主动求婚的时刻也到了,一天见面时,秦晓斌开口对沈桂香谈起了婚期:“桂香,我看我们俩的关系已经差不多了,不如趁早结婚吧,你说呢?”
“我没意见!兵荒马乱,也不必操办什么婚礼,把两床被褥搬到一起就得了。”说着,沈桂香突然问道“晓斌,按国家规定,房子应当由男方解决,你们单位有房子吗?”
“我还没来得及去问我们所的行政科长。既然你答应了,我立刻就向单位提出申请。”秦晓斌想得简单,以为结婚最重要的是找到对象,有了对象还怕单位不提供房子。
“我说你真是书生气十足,现在哪个单位都像无头苍蝇那样,一个个当权派都在挨批斗,泥菩萨过江自身不保,你的申请写给谁看?”
“不过我们的行政科长并没有被免职,房子还是归他管。”
“没有做主的头,你去找一个科长顶个屁用!”沈桂香对此并不乐观,“再说你了解过你们所有空余房子吗?”
“如果没有现成的空房,科长可以向主管我们的部机关商借。”秦晓斌听人说过有过向部里借房的先例,不过具体怎么操作,他自己心里根本没底。
“你有把握吗?如果借不到呢?总不能到马路上做窝吧!”沈桂香感到秦晓斌说话底气不足,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说话也没好声气。
“那怎么办呢?要实在不行就只好把婚期往后推了。”秦晓斌没了主意,小心地望着沈桂香,试探着说。
“你说推到猴年马月?这房子一时三刻能解决得了吗?”沈桂香硬邦邦地顶了过来。她对秦晓斌轻率的表态,竟如此不解自己的心情,甚至有点伤心。
“我们索性离开北京,到我老家去旅行结婚吧!”也称得上是急中生智,秦晓斌猛然想出一个好主意。
“难道旅行回来就有人给我们准备好房子了?”沈桂香无奈地摇摇头,觉得书生真是迂腐,心里想的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绕开矛盾。面对不满意的沈桂香,秦晓斌已自感黔驴技穷了,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听命沈桂香的指示。
“这样吧,你在所里尽量争取,最好先找沈主任谈谈,我回厂也和小姐妹们商量一下。”沈桂香的话里透出了一丝光明的希望,秦晓斌顺从地点头称是。
不出沈桂香所料,所里的房子现在还是建在空中的楼阁,何时能搬到地面还遥遥无期。下一次见面时,沈桂香先开口问秦晓斌:“怎么样,晓斌,所里有希望吗?”
秦晓斌沮丧地摇了摇头:“没戏!”
“我早料到了!不过你别垂头丧气,我倒带来了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见沈桂香抿着嘴只笑而不语,让秦晓斌着急起来,“你快说呀!”
“我和同宿舍的其他三位姐妹商量之后,她们主动提出让出半间房,足以放下一张双人床,三个人挤到两张双层床上,那半间房间就腾给我们作新房,中间挂一块布帘和她们隔开。”沈桂香满以为秦晓斌听后一定拍手称快,没想到他却默默无言,不禁追问道,“晓斌,你感到不满意吗?”
“没有啊,我很感谢你的小姐妹们。不过一个大男人在女宿舍进进出出,时间一长,女同志肯定会不方便,我自己也不好意思。”秦晓斌犹豫地说。
“你们臭老九做事总是前怕狼后怕虎,顾虑重重。我的小姐妹都不在乎,你还怕什么!要不然我们就别结婚,关系也不要再发展下去了!”
沈桂香说罢,转身就要走。秦晓斌赶忙一把将她拉住:“桂香,你别急!我没说你的方案不好,只是我怕给你制造麻烦。你说我哪一天搬过去?”
“她们已经把新房收拾好啦,你自己定吧!”停顿一会,沈桂香接着补充说:“这样吧,你就后天过去吧!我一早过来帮你搬。”
“那我就在宿舍等你,你什么时候来都行。”看到沈桂香的脸色由阴转晴,秦晓斌也就放下了心。
在小姐妹们戏谑和搞笑的祝贺中,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开始了他们的蜜月。洞房内外仅一帘之隔,布帘可以隔影却不具备隔音的功能,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洞房内不时传出吱纽吱纽的响声,还有沈桂香显然扼制了的哼哼唧唧的叫床声,不能不对三个室友有所骚扰、撩拨和刺激。不过小姐妹们真不愧是阶级姐妹,对新婚夫妇表现出最大的宽容和忍让,第二天甚至还俏皮地模仿沈桂香的呻吟声取笑。对此,沈桂香颇为得意地对秦晓斌说:“晓斌,你现在应该看到我的姐妹们够不够义气了吧!”蜜月给沈桂香带来从无有过的愉悦,而当一个新生命不失时机地悄悄爬进她的肚子后,她的心情变得特别好。但好景不长,她高兴得还是早了一点,而秦晓斌的担心却是不幸言中了。
随着京棉六厂革命委员会成立,新上任的头头们一致决定烧上三把火,以显示新政权的权威性。第一把火就是对工厂革命秩序严加整肃,并大张旗鼓地张贴了布告以示众。习惯了乱世天下的职工们,没有几个人把布告上的字装进心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桂香更对此当做耳边风。但谁也没想到新领导竟然以超强硬的决心来整治秩序,而沈桂香的洞房成了计划中最先要拔掉的钉子户之一。一天晚上,三条汉子蛮横地闯进了洞房,三支手电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相拥而眠的一对夫妇脸上:“起来!起来!”
“你们是哪家山头的强盗,怎么敢私闯民宅,还闯进老娘的房间来了!”沈桂香见来者不善,披衣坐起后,先发制人,以强硬对付强硬。
“你先不要嘴硬,我们是奉革委会之名来女宿舍抓流氓的!”其中一个领头的用手电对着秦晓斌厉声喝道,“你下床来,跟我们到厂部去一趟!”
“他是我老公,你们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和你们拼了!”沈桂香下了床,气势汹汹地站在汉子们的面前。
“你们要抓流氓,恐怕是抓错地方了吧!我们可是合法夫妻,有结婚证为凭!”秦晓斌与沈桂香并肩站在一边,也毫不示弱地应答道。
“你们的结婚证在外面有效,在我们厂里就无效。只要你们破坏厂规,违反厂纪,我们就有权管你抓你!”三人中的一个小头目振振有词地说。
“请问厂大还是天大?权大还是法大?婚姻法是国家大法,你们破坏婚姻法就是犯罪!”秦晓斌气愤地指责道。
“跟这些狗屁没什么道理好讲的!”沈桂香可没有那么大耐心与他们论理,她端出了一种工人阶级“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的大无畏气概,像刘胡兰昂首走到侧刀前那样,面对三个她眼中的暴徒凛然地说:“你们想怎么样?有胆量就拿出手铐来,要抓人先抓我!”
站在一旁的三个小姐妹感到不能坐视不管了,一个个挺身而出,对擅闯女宿舍的三个人痛加指责:“你们三个男人半夜私闯女宿舍,你们才是大流氓!”“他们两人是正规夫妻,你们凭哪家王法抓他们!”“你们能给人家搞一套住房,才算有种!”
吵闹声惊醒了整个楼层的女单身,小小房间顿时挤满了人,大家都来助阵,七嘴八舌地怒斥来者:“流氓!”“土匪!”“王八蛋!”。看到房间内外人头攒动,三条汉子也不禁感到胆怯,众怒难犯,想溜之大吉了。但那个领头的还想体面地下台,扔出一句狠话:“好,你这个沈桂香,聚众闹事,对抗革委会,有你好看的!”
人们本来已经让开了一条小缝,准备给他们放行,但这句话却大大激怒了众人,一条通道又重新被堵住了。有人喊起了口号,有人推推搡搡,有人开始动手抢夺三条汉子手上的手电。眼看局面愈来愈乱,一场司空见惯的武斗导火索正在点燃之际,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及时赶到了。在领导们对大家作了道歉,并当众对三条汉子进行批评之后,一场乱局总算收场。在这次事件后,秦晓斌征得了沈桂香同意,掀翻了布帘构筑的围墙,洞房也随之被撤销了。从此小两口你住城之东,我在城之西,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沈桂香怀抱的小皮球已经变成了大篮球,而情报所也形势大变,革委会成立了,主任姓高,张浩竟然也进了革委会,是副主任之一。虽然两派人马还在明争暗斗,然而总算有了个“权威”机构,这也给新婚夫妇索要住房带来了一线希望。于是秦晓斌和沈桂香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对革委会高主任进行轮番轰炸,臭老九是低声下气地求情,而挺着大肚子的工人阶级则是理直气壮地论理。小两口有的是时间,为这件屁大的小事天天缠着高主任不放,特别是沈桂香的嗓门又尖锐又响亮,总是一鸣惊人,一叫震天,每次都使高主任听得心惊肉跳。阅历颇丰据说还是留苏生的高主任还没有对付工人阶级的经历,经不起沈桂香天天叫阵,最后表示服输投降,叫来了行政科程科长,把球踢给了他,并且当着两个人的面责成他务必办好此事。
程科长奉命办事,却是巧妇难为无米炊,最后挖空心思地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工人把一间男单身宿舍旁边没什么人用的女茅房改造成了一间婚房,又在婚房前用油毡搭建了一间只容放一个蜂窝煤炉的“厨房”,郑重其事地把婚房钥匙交给了秦晓斌。当小夫妇兴高采烈地打开婚房时,先是眼睛骤然变黑,还以为发生了日全食,原来这间婚房是一间平地上的窑洞,围有四壁而竟无一窗。随之闻到浓重的茅房余臭,更使两个人鼻子深受刺激。当他们拉开灯绳环顾四周时,看到草草粉刷的白墙粗糙不堪,新铺的水泥地十分潮湿,还有一些令人恶心的潮虫在地面惬意游荡着,有几只竟然从容不迫地爬上了墙。
沈桂香深感受到侮辱,当即大骂高主任,非要找他去算账不可,不管秦晓斌怎么好说歹说,都无法牵住她的牛缰绳。眼睁睁看着她怒气冲冲地走了,秦晓斌意识到要闯祸,急忙找到了张浩。张浩一听也觉得情况不妙,就拉着秦晓斌来到高主任办公室,想赶在火势烧旺前把火熄灭掉。谁知高主任办公室是铁将军看门,当然也看不到什么火苗,两个消防队员都放下了心。
“这小沈一定是吃……了个闭门羹后回去了,我们一起到你家……里看看,要……是在的话我就给她做……做工作。”张浩拉着秦晓斌就走。
“那就看你的面子了,她听你的。我拿她的火爆脾气是没招了。”
出于意料之外的是,秦晓斌家的门也锁着,沈桂香并没有回来。
“哎,小……沈怎么没回来?”
“她不知又上哪儿去了,说不定一气之下就回工厂单身宿舍了,反正这空屋连张床也没有,也没法睡觉。”
“那也总……得和你打个招呼吧?”
“老张,你先去忙吧,我等她一会,顺便把屋子收拾一下。”
“我现……在没事,你把门打……开,我也进去看看里……面的情况。”
灯亮了,屋里的臭味潮气扑鼻而来,张浩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不禁生气地对秦晓斌说:“小……秦,我看这老程蒙……上欺下,简直是在糊……弄人。不过劝小……沈别去找老……高了,找了他也解……决不了你们的困难。她的临产期不远了,孩子生下来总得有个地……方啊,就暂时凑合着住……下吧!回头我在革委会上给你们想……想办法,设法要……一处房子。”
“谢谢老张,我会把你的话转告小沈的。”
“那我……就先走了,你劝劝小……沈不要太……激动,最好叫她来找……我一下。”
张浩说罢正要出去,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沈桂香。
“老张怎么在这里?”沈桂香惊讶地说。
“小沈,你……到哪里去了?我和小……秦到高主任办公室找你,见门锁着,你大……概也没见着他吧。”张浩说。
“我根本没到他那儿去,找他顶个屁用,大不了给你安抚一番,敷衍了事。”沈桂香流露出颇为得意的口气,“说实话,我找到了工宣队刘队长。”
“你怎么擅自去找工宣队了!这种小事还不让他们嫌烦?给他们留下不好的印象。”秦晓斌有点责怪妻子。
“你这臭老九干什么事都要讲究面子,印象!你要穷讲究就自己去活受罪吧,我可不跟你受罪!”说着说着,沈桂香的怒气又上来了。
“好……啦好啦!你们俩都大……可不必为家事而生气,今后在一起生活的日……子还长着呢!”张浩及时地加以劝阻,“小……沈,你谈了情况后,刘……队长是怎么表的态?”
“还是工宣队有阶级感情啊!刘队长一听情况,就感到所里对工人阶级的政策还没有完全落实。他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怎么能这样不公正地对待!”沈桂香的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这一番话让张浩和秦晓斌都感到十分惊愕,这算是哪一家的理论啊?两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对此提出异议,因为他们不清楚这是刘队长的原话还是沈桂香的理解。沈桂香一看她的话已经让两个听众镇服了,就又打出了另一张更大的王牌:“刘队长说一会儿他找高主任一起来这里看一看。他说现在所内两派知识分子,光知道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缠不清,却忘了联合起来打倒走资派的大方向,也忘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大原则。这起住宅问题看似生活小事,其实正好反映了一个原则问题,小中见大,可以作为典型事例好好分析一下……”
“他们来了!”敲门声打断了沈桂香的演说,她赶忙将门拉开。
“小沈,我和高主任一起来看看你们的住房。”刘队长的嗓门又高又亮,说话声差点把在墙上蠕动的潮虫震落到地上,“嘿,张副主任也在,那就更好了,我们三人可以开个现场会了。”
“刘……队长、老高,分给小秦的这间房子也太……不像话了,这种房子怎么住……人啊!更何况小……沈还要坐月子,弄得不好就落……下一身病。”事先已经摸清刘队长肚肠的张浩,不失时机地为秦晓斌鸣冤叫屈。
“高主任,这房子是什么样子,你现在应该亲眼看到了吧!你们这程科长也太欺负人了,我们晓斌是老实人,受了欺连屁也不敢放一个,不过我可不是那种菜园里辘轳——任人摆布的人。你应该知道我的底细,我是贫农出身的工人阶级,凭什么欺负到我头上来!”沈桂香看到张浩也为她帮腔,就更有信心了,把嗓门调高了一个音符,向着高主任猛烈开炮。
“老高啊,我看我们不应该容忍这种不合理的现象存在。对程科长弄虚作假的作风应当予以严肃批评,并且尽快为小秦、小沈两口子腾出一间房子,你看有没有什么法子?”刘队长见高主任缄默不语,就不客气地对他施压。
“老……高,我看所里住房本……来就紧张,用突击建房的办……法也只能建成这种豆腐渣。我们不妨在住……房相对宽裕的同志那里动……动脑筋,看能不能挤……出一间空房来。”张浩对高主任作提示说。
“我也正在往这条路上想。”高主任终于开口了,表示与张浩英雄所见略同。
“半年前小……孙结婚时,所里不是分……给他一套两居室吗?可不可以动……员他匀出一间来,暂时与小……秦他们合住,一有机会再……让小秦搬出来。”张浩说的小孙,也是一位新来的大学生,他现在是造反派的小头头,高主任的左膀右臂。
“已经分给他一家使用,工作就难做了,而且他母亲还要来北京长住。”高主任显然不愿意伤害自己的爱将,革命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为这些人谋福利的。像秦晓斌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本来尽可不予置理,可偏偏他娶了个工人阶级的老婆,而且还是个不买账不留情的刺头,给他出了个难题。沉吟片刻,高主任接着说“不过我倒想到了一个人。”
“是谁?”见高主任卖关子,刘队长耐不住了。
“我们所的原所长,头号走资派、苏修特务纪宁。他现在占着一套三居室住房,身边有两个儿子,大的十岁,小的才六岁。原来他母亲在北京为他照顾孩子,文化革命一开始,这个地主婆就被轰回老家了,所以他完全可以腾出一间房子来。”高主任说出了他的想法。
“好,这个主意好!我们的政策就不能让阶级敌人过着舒舒服服的生活。老张你的意见呢?”刘队长看着张浩问。
“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张浩想了想,也勉强表示同意。
“那就作为我们在今天现场会上作出的决定。老高,回去你就通知程科长执行。小沈,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刘队长回头对沈桂香说。
“谢谢刘队长!谢谢高主任和老张!”沈桂香得意地向秦晓斌瞥去一眼,对自己力争来的胜利成果格外欣喜。
“这件事暴露出来我们所在运动中以及在工作上存在的某些潜在问题,以后我们在民主生活会上再认真研究吧。”在“现场会”行将结束前,刘队长还煞有介事地作了个小结,“好啦,老高,我们走吧。”
就如同工宣队进驻情报所一样,秦晓斌、沈桂香毫无阻碍地进驻了纪宁的领地,占据了一间小屋子。不久,一个名叫秦晖的小生命来到人世。为照顾小公子,秦晓斌的母亲秦妈妈暂时从老家大越来到北京,为解决人口急剧膨胀的困难,小屋子里的双人木床也就更换为双层木床。
古人有言:宁可合天下,不可合厨下。两家八口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加上沈桂香又是不拘细节、不讲礼节的工人阶级,两家的矛盾是不言而喻的。好在纪宁是抬不起头的专政对象,有什么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表面上大家还算相安无事。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秦晓斌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纪宁东山再起,他将会陷于什么样的境地?
直到两年之后,一位管传达室的孤老头子病逝,他生前居住的一间十二平米的房子腾了出来,革委会决定分配给秦晓斌,而这时候的他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